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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不相干?你是特誠買給孝女的,你咯支咯支的去洗去。我不配,我不要,我也不要沾孝女的光。"

  "這真是什麼話?你們女人……"四銘支吾著,臉上也像學程練了八卦拳之後似的流出油汗來,但大約大半也因為吃了太熱的飯。

  "我們女人怎麼樣?我們女人,比你們男人好得多。你們男人不是罵十八九歲的女學生,就是稱讚十八九歲的女討飯:都不是什麼好心思。咯支咯支,簡直是不要臉!"

  "我不是已經說過了?那是一個光棍……"

  "四翁!"外面的暗中忽然起了極響的叫喊。

  "道翁麼?我就來!"四銘知道那是高聲有名的何道統,便遇赦似的,也高興的大聲說。"學程,你快點燈照何老伯到書房去!"

  學程點了燭,引著道統走進西邊的廂房裡,後面還跟著卜薇園。

  "失迎失迎,對不起。"四銘還嚼著飯,出來拱一拱手,說。"就在舍間用便飯,何如?……"

  "已經偏過了。"薇園迎上去,也拱一拱手,說。"我們連夜趕來,就為了那移風文社的第十八屆徵文題目,明天不是逢七麼?"

  "哦!今天十六?"四銘恍然的說。

  "你看,多麼胡塗!"道統大嚷道。

  "那麼,就得連夜送到報館去,要他明天一準登出來。"

  "文題我已經擬下了。你看怎樣,用得用不得?"道統說著,就從手巾包里挖出一張紙條來交給他。

  四銘踱到燭台面前,展開紙條,一字一字的讀下去:

  "恭擬全國人民合詞籲請貴大總統特頒明令專重聖經崇祀孟母〔7〕以挽頹風而存國粹文"。——好極好極。可是字數太多了罷?"

  "不要緊的!"道統大聲說。"我算過了,還無須乎多加GG費。但是詩題呢?"

  "詩題麼?"四銘忽而恭敬之狀可掬了。"我倒有一個在這裡:孝女行。那是實事,應該表彰表彰她。我今天在大街上……"

  "哦哦,那不行。"薇園連忙搖手,打斷他的話。"那是我也看見的。她大概是外路人,我不懂她的話,她也不懂我的話,不知道她究竟是那裡人。大家倒都說她是孝女;然而我問她可能做詩,她搖搖頭。要是能做詩,那就好了。"

  "然而忠孝是大節,不會做詩也可以將就……"

  "那倒不然,而孰知不然!"薇園攤開手掌,向四銘連搖帶推的奔過去,力爭說。"要會做詩,然後有趣。"

  "我們,"四銘推開他,"就用這個題目,加上說明,登報去。一來可以表彰表彰她;二來可以藉此針砭社會。現在的社會還成個什麼樣子,我從旁考察了好半天,竟不見有什麼人給一個錢,這豈不是全無心肝……"

  "阿呀,四翁!"薇園又奔過來,"你簡直是在對著和尚罵賊禿了。我就沒有給錢,我那時恰恰身邊沒有帶著。"

  "不要多心,薇翁。"四銘又推開他,"你自然在外,又作別論。你聽我講下去:她們面前圍了一大群人,毫無敬意,只是打趣。還有兩個光棍,那是更其肆無忌憚了,有一個簡直說,阿發,你去買兩塊肥皂來,咯支咯支遍身洗一洗,好得很哩。你想,這……"

  "哈哈哈!兩塊肥皂!"道統的響亮的笑聲突然發作了,震得人耳朵[口皇][口皇]的叫。"你買,哈哈,哈哈!"

  "道翁,道翁,你不要這麼嚷。"四銘吃了一驚,慌張的說。

  "咯支咯支,哈哈!"

  "道翁!"四銘沉下臉來了,"我們講正經事,你怎麼只胡鬧,鬧得人頭昏。你聽,我們就用這兩個題目,即刻送到報館去,要他明天一準登出來。這事只好偏勞你們兩位了。"

  "可以可以,那自然。"薇園極口應承說。

  "呵呵,洗一洗,咯支……唏唏……"

  "道翁!!!"四銘憤憤的叫。

  道統給這一喝,不笑了。他們擬好了說明,薇園謄在信箋上,就和道統跑往報館去。四銘拿著燭台,送出門口,回到堂屋的外面,心裡就有些不安逸,但略一躊躕,也終於跨進門檻去了。他一進門,迎頭就看見中央的方桌中間放著那肥皂的葵綠色的小小的長方包,包中央的金印子在燈光下明晃晃的發閃,周圍還有細小的花紋。

  秀兒和招兒都蹲在桌子下橫的地上玩;學程坐在右橫查字典。最後在離燈最遠的陰影里的高背椅子上發見了四太太,燈光照處,見她死板板的臉上並不顯出什麼喜怒,眼睛也並不看著什麼東西。

  "咯支咯支,不要臉不要臉……"

  四銘微微的聽得秀兒在他背後說,回頭看時,什麼動作也沒有了,只有招兒還用了她兩隻小手的指頭在自己臉上抓。

  他覺得存身不住,便熄了燭,踱出院子去。他來回的踱,一不小心,母雞和小雞又唧唧足足的叫了起來,他立即放輕腳步,並且走遠些。經過許多時,堂屋裡的燈移到臥室里去了。他看見一地月光,仿佛滿鋪了無fèng的白紗,玉盤似的月亮現在白雲間,看不出一點缺。

  他很有些悲傷,似乎也像孝女一樣,成了"無告之民"〔8〕,孤苦零丁了。他這一夜睡得非常晚。

  但到第二天的早晨,肥皂就被錄用了。這日他比平日起得遲,看見她已經伏在洗臉台上擦脖子,肥皂的泡沫就如大螃蟹嘴上的水泡一般,高高的堆在兩個耳朵後,比起先前用皂莢時候的只有一層極薄的白沫來,那高低真有霄壤之別了。從此之後,四太太的身上便總帶著些似橄欖非橄欖的說不清的香味;幾乎小半年,這才忽而換了樣,凡有聞到的都說那可似乎是檀香。一九二四年三月二二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四年三月二十七、二十八日北京《晨報副刊》。

  〔2〕八卦拳拳術的一種,多用掌法,按八卦的特定形式運行。清末有些王公大臣和"五四"前後的封建復古派把它作為"國粹"加以提倡。

  〔3〕關於光緒年間開學堂,戊戌變法(1898)前後,在維新派的推動下,我國開始興辦近代教育,開設學堂。這些學堂當時曾不同程度地傳播了西方近代的科學文化和社會學說。

  〔4〕共濟講社(Oddfellows)又譯共濟社,十八世紀在英國出現的一種以互濟為目的的秘密結社。

  〔5〕"庭訓"《論語·季氏》載:孔丘"嘗獨立,鯉(按即孔丘的兒子)趨而過庭",孔丘要他學"詩"、學"禮"。後來就常有人稱父親的教訓為"庭訓"或"過庭之訓"。

  〔6〕"阿爾特膚爾"英語Oldfool的音譯,意為"老傻瓜"。

  〔7〕孟母指孟軻的母親,舊時傳說她是善於教子的"賢母"。

  〔8〕"無告之民"語出《禮記·王制》,其中說:孤、獨、鰥、寡"四者,天民之窮而無告者也"。無告,有苦無處訴說。

  幸福的家庭

  ——擬許欽文

  "……做不做全由自己的便;那作品,像太陽的光一樣,從無量的光源中湧出來,不像石火,用鐵和石敲出來,這才是真藝術。那作者,也才是真的藝術家。——而我,……這算是什麼?……"他想到這裡,忽然從床上跳起來了。以先他早已想過,須得撈幾文稿費維持生活了;投稿的地方,先定為幸福月報社,因為潤筆似乎比較的豐。但作品就須有範圍,否則,恐怕要不收的。範圍就範圍,……現在的青年的腦里的大問題是?……大概很不少,或者有許多是戀愛,婚姻,家庭之類罷。……是的,他們確有許多人煩悶著,正在討論這些事。〔2〕那麼,就來做家庭。然而怎麼做做呢?……否則,恐怕要不收的,何必說些背時的話,然而……他跳下臥床之後,四五步就走到書桌面前,坐下去,抽出一張綠格紙,毫不遲疑,但又自暴自棄似的寫下一行題目道:《幸福的家庭》。

  他的筆立刻停滯了;他仰了頭,兩眼瞪著房頂,正在安排那安置這"幸福的家庭"的地方。他想:"北京?不行,死氣沉沉,連空氣也是死的。假如在這家庭的周圍築一道高牆,難道空氣也就隔斷了麼?簡直不行!江蘇浙江天天防要開仗;福建更無須說。四川,廣東?都正在打。〔3〕山東河南之類?——阿阿,要綁票〔4〕的,倘使綁去一個,那就成為不幸的家庭了。上海天津的租界上房租貴;……假如在外國,笑話。雲南貴州不知道怎樣,但交通也太不便……"他想來想去,想不出好地方,便要假定為A了,但又想,"現有不少的人是反對用西洋字母來代人地名的〔5〕,說是要減少讀者的興味。我這回的投稿,似乎也不如不用,安全些。那麼,在那裡好呢?——湖南也打仗;大連仍然房租貴;察哈爾〔6〕,吉林,黑龍江罷,——聽說有馬賊,也不行!……"他又想來想去,又想不出好地方,於是終於決心,假定這"幸福的家庭"所在的地方叫作A。

  "總之,這幸福的家庭一定須在A,無可磋商。家庭中自然是兩夫婦,就是主人和主婦,自由結婚的。他們訂有四十多條條約,非常詳細,所以非常平等,十分自由。而且受過高等教育,優美高尚……東洋留學生已經不通行,——那麼,假定為西洋留學生罷。主人始終穿洋服,硬領始終雪白;主婦是前頭的頭髮始終燙得蓬蓬鬆鬆像一個麻雀窠,牙齒是始終雪白的露著,但衣服卻是中國裝,……"

  "不行不行,那不行!二十五斤!"

  他聽得窗外一個男人的聲音,不由的回過頭去看,窗幔垂著,日光照著,明得眩目,他的眼睛昏花了;接著是小木片撒在地上的聲響。"不相干,"他又回過頭來想,"什麼二十五斤?——他們是優美高尚,很愛文藝的。但因為都從小生長在幸福里,所以不愛俄國的小說……俄國小說多描寫下等人,實在和這樣的家庭也不合。二十五斤?不管他。那麼,他們看看什麼書呢?——裴倫的詩?吉支〔7〕的?不行,都不穩當。——哦,有了,他們都愛看《理想之良人》〔8〕。我雖然沒有見過這部書,但既然連大學教授也那麼稱讚他,想來他們也一定都愛看,你也看,我也看,——他們一人一本,這家庭里一共有兩本,……"他覺得胃裡有點空虛了,放下筆,用兩隻手支著頭,教自己的頭像地球儀似的在兩個柱子間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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