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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認識你時,你就很大了。有時我也想想我生過孩子沒有,如果有,那該是老早的事了,我一件也想不起來了。”

  “其實沒什麼好想的。”美奴說,“你不想到碼頭看看嗎?晚上時江面很好看。”

  “又沒有船,江面有什麼好看的。”

  “我們可以看看異鄉人的那條木船,挺舊的,就在岸邊靠著。”

  “是嗎?”楊玉翠說,“那咱們就去吧。不過我是不是該換身新衣服?”

  “天都黑了,又沒有人看見你。”美奴說,“何況這件淡紫色的軟緞衣服很配你。”

  美奴和母親一同走出家門。走前美奴沒有熄燈。她們沿著小巷朝碼頭走去,沒有碰到一個人,連狗也沒碰見,這使美奴覺得計劃已經成功了大半。她們臨近碼頭時美奴忽然停住腳步,她怯怯地叫了一聲:“媽媽——”

  楊玉翠驚愕地站住了。

  “你回頭還能看見咱家的房子嗎?”美奴輕聲問。

  “有燈的那間房子就是。”楊玉翠說。

  “太好了,媽媽.有燈的屋子就是咱們的家。”美奴說,她為能使母親永遠記住一個有燈火的家而感到欣慰。

  她們來到岸上,美奴找到了那條異鄉人的木船。古舊的月光把船身照得泛出白光。

  “我們解開這纜繩到江上劃一圈吧?”美奴說。

  “可是槳在哪裡呢?”楊玉翠顯然很有興致。

  “槳就藏在船美奴跳上船,熟練地掀起兩塊艙板,將嵌在凹縫中的雙槳摳出來,槳被人的手磨得又光又亮,經月光一照,越發亮了。

  楊玉翠跳上了船。她坐在船頭,痴痴地看著江面。美奴劃著名槳,將船盪入江心,船便掉入煙水之中。蒼涼的水霧浮游著,水聲再好聽不過了。楊玉翠一直規規矩矩地坐著,連頭也沒回一下,那背影十分好看。待美奴覺得已經到達水最深的江段時,她忽然輕輕落了槳,斂聲屏氣慢慢走到母親背後,母親端坐著一動不動,美奴用力一推,船頭那個經月光照得泛出微弱玫瑰色的穿淡紫色衣服的女人就落入江水中了,她連喊都沒喊一聲。美奴心下說:我推下的不是媽媽,是一個失去記憶的陌生人。美奴哆嗦了一陣,這才手忙腳亂地繼續拾槳划行。她朝岸上划去。她和船都濕淋淋的,待她近岸時,她忽然發現岸上站著一個人,美奴害怕極了,但她只有靠岸了。她的手心被汗水弄得已經很難握住槳了。

  原來是三個異鄉人中的一個。是那個年老的穿駝色毛背心的人。

  “是你啊。”異鄉人說,“撐著我的船去江心了,我可看見了,你走的時候船上是兩個人。”

  “你想怎樣?”美奴覺得牙齒打顫。

  “你知道該怎麼辦。”異鄉人吐口唾沫說,“要是我說出去,你這一輩子全完了。看在你還沒太長大的份上,放你一條活路。兩千塊錢,算是縫住我的嘴巴,也給你自己買條命。”

  “兩千?”美奴機械地重複。

  “對,再過五天,陰曆二十一的時候,我來這取錢。”

  美奴離開異鄉人和他的木船,踉踉蹌蹌朝有燈火的家走去。

  十一

  蕪鎮的百姓圍觀楊玉翠的屍體是在清晨時分。屍體很體貼活著的人,她漂浮到了北碼頭裝貨輪的地方,很輕易被看守貨場的人發現了。人們把她打撈上岸。奇怪的是她並不很浮腫,臉色泛出極滋潤的白,只是她的頭髮全然散了,和貨場的砂土粘合在一起。她半睜著眼睛,微微張著嘴,似乎想跟人說點什麼。人們圍著她,有點惋惜,也有點同情和悲哀。狗在人們腿間竄來竄去,有一刻還圍著屍體嗅來嗅去的,尾巴自由自在地搖著。

  待人們看得眼睛發酸的時候,鎮長帶領幾個人聞訊趕來了。他老遠就左搖右晃地衝著圍觀的人吆喝:

  “死個人也看個沒夠,有什麼好看的?閃開閃開!”

  大家就“轟”地散開了。

  鎮長三步並做兩步走到屍體面前,俯身看了一眼,打了一個噴嚏,自言自語說著:“他媽的傷了風了。”接著吩咐同來的幾個男人,“快把她放到舢板上抬家去。”

  “她老爺們又不在家,家裡就美奴自己,抬回去怎麼辦?”有人說。

  “怎麼辦?”鎮長一擰眉毛咽了口唾沫說,“就是橫死的,也該打副棺材下葬,總不能用蓆子裹了她讓她受委屈。”末了又低低咕噥一句,“這麼受看的一個女人。”

  “她怎麼掉江去了?”有人說,“是半夜出來的?”

  “一個女人腦筋不好使了,什麼事干不出來。”鎮長說,“大家都鄉里鄉親的,快幫忙張羅張羅,該打墓子的就去打墓子,這種女人不能過夜,今晚日頭落山前就讓她人士。”

  於是大家七手八腳把楊玉翠抬到舢板上,男人們每碰一下她的手腳就要“喝咦 “一聲。太陽起來了,陽光照著小路、碼頭、光滑的舢板和屍體,也照著每一處房屋。人們朝美奴家走去,美奴打開院門迎接母親的歸來。她的雙眼出奇地明澈,膚色透明地白潤。晚上她從碼頭回來時先是坐燈下哭了一場,後來居然平靜地睡著了。早晨鄰居的嬸子前來報喪時,她已經沒有淚水了。嬸子為她扯了兩丈白孝布,從頭到腳把她用白布罩起來,使她看上去像個修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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