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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尋到美奴的時候,美奴剛好要出門上學。

  他說:“美奴,那天你也站在我家店門口看見了,是誰把那三個人引來的?”

  美奴鄙夷地從牙縫迸出一口氣,沒搭理他。

  “咱們蕪鎮姓陳的只有你我兩家。”他套著近乎。

  美奴說:“告密那是人幹的事麼?你想讓我自己恨自己?”

  “你不說也算了,不要出口傷人。”店主有些氣急地說,“我找別人也能打聽出來。”

  美奴白了他一眼,把院門鎖好去學校了,她可不希望母親再出來亂轉。她神志又不清醒,水井、閒散的牲畜、冒冒失失騎自行車的孩子以及那條青凜凜的江,都很容易傷害她。美奴可不想讓她出什麼事。

  那一天很平靜,直到第二天早晨起來,美奴慣常到碼頭去溜達,才聽人說那個帶路的人家的豬被人給毒死了。豬才百八十斤,秋後正是抓膘的時候,血又沒放出來,肉是沒人稀罕吃的了,一家老小哭得臉皺皺巴巴的,哀嘆過年的好嚼倏忽間雲煙裊裊。想想做過的虧心事,越發悔得不行,那塞到他袖筒里的鈔票,不過兩元而已,半壺散酒都打不回,買盒火柴並一根小蠟燭燒燒自己的穢氣倒是綽綽有餘。美奴聞訊後回家對母親說了,只當是自言自語,並不期望得到什麼反應,不料楊玉翠忽然說: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自古就是這個道理。人老是想著報復人,就不會活得舒服。他真是丟盡了陳家的臉。”

  七

  秋霜凝結在菜園的枯枝敗葉上,宛若塗了一層光滑的蠟。美奴去廁所時被滑倒了,爬起時忍不住罵了一句:“賊溜溜的霜!”

  碼頭照例還是要去的。像那些艷俗的標語一樣東一條西一條出現的朝霞,仍然能時時勾起美奴想往裡面填字的願望。漁汛徹底過去了,偶爾看見一兩隻船經過蕪鎮,美奴便在岸上向船招手,心中仿佛存了千言萬語要訴與陌生的船主。幾場秋雨過後,江心島上那片豐茂的水草被悄然淹沒了,江面真正是汪洋一片了,那些知寒的水鳥早已不知去向了。北碼頭的貨場靜悄悄的,偶爾可在地上尋到兩三粒裝貨時遺落的玉米,美奴拈著玉米,就像拈著剛逝的燦爛的夏天一樣。

  美奴從岸上眺望家院的時候,常常想起往昔的生活情景。母親精神健康時,每到這種時令便開始收拾酒館了。刷牆、糊篷、盤爐子、修理桌椅,然後再把各種器皿酒具擦得亮閃閃的。每每覷見銀白的濃霜凝結在屋頂上,她就要興致勃勃地說: “好日子快來了。”她指的當然是冬天了。於是一家人幫著她採買,有一次父親撐著小船到下游的一個城市為她辦貨,船回來時載著兩大桶香噴噴的燒酒,還有漆木筷子、牙籤盒、茴香、花椒、桂皮等調料,船頭還放著盞通紅的燈。楊玉翠問買燈做什麼,美奴的父親說是做酒館的幌子。於是,別人家的飯館都吊著老面孔的幌子,只有他們家的小酒館掛的是一盞圓圓的紅燈籠,仿佛一張笑意盈盈的娃娃臉,衝著南來北往的客人笑。一到雪天的傍晚,那酒館就美得無法形容。紅燈亮著,雪落著,酒館的小屋隱在雪裡,那些運木材、倒套子的男人就搓著凍得發僵的手來尋溫暖了。那時母親就忙得不亦樂乎了,她笑意盈盈地把酒燙熱,然後把事先做好的小菜,諸如五香花生米、鹽漬黃豆、辣椒雪裡蕻、酸菜心一樣樣地擺到客人面前。她衣著潔淨,皮膚白裡透紅,頭髮總是梳得又光又亮,她的話並不多,但卻能使所有的客人都喜歡她。那時每逢下雪,白石文就圍著條駝色圍巾來喝酒了,他一向坐在靠窗的位置,從那可以望見碼頭下的江,那時的江已經封凍了,雪一場一場地覆蓋在上面,白茫茫的。白石文的酒喝得並不多,而且只要兩樣小菜,美奴的母親私下常說知識分子清貧,雖然他並不拖家帶口,但是那點微薄的工資是不能讓人過滋潤日子的。白石文來自大城市,是自願來蕪鎮的,初來的那天鎮長親自帶領幾個老師和學生去碼頭迎他,還咚咚地敲著一面鼓。鼓聲一盡,白石文就入鄉隨俗了。美奴的母親那時常常在白石文離開酒館時塞給他一些吃的東西,白石文推託著,但總拗不過她的熱情和好意,也就謝著收下。父親第一次去酒田運玉米的時候,白石文還在一個禮拜天來幫助母親收拾酒館,晚飯也在美奴家吃的,臊得美奴一直盯著盤子邊上漆著的藍蝴蝶,久久不肯抬頭。

  楊玉翠倒是知冷知熱,天一涼她便穿上了毛衣。每當她清醒些的時候,她就去找白石文,去他的單身宿舍,回來時便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情。美奴覺得母親的這種舉動真是丟盡了人,使她在同學和鄰居中抬不起頭。蕪鎮的百姓見了她便話中有話地問:“你媽媽好了嗎?常能看見她出門了,你爸從酒田回來不知怎樣高興呢!”

  美奴便羞紅了臉說:“她還沒好利索,她並不知道她都做了什麼,她失去記憶了。”

  “她的臉色可是好看多了。”別人強調說。

  每次她從白石文那歸來,美奴都要說:“你老去他那裡幹什麼,人家背地都講你,這多不好。”

  她一昂頭滿不在乎地說:“我又不認識這鎮上的人,他們憑什麼講我,不讓我舒服?”

  “可是你總認識我吧,我是你女兒,我不願意別人老是對著咱們家指指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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