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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老學閒抄

  第一節 老學閒抄

  語言像樹,

  枝幹內部液汁流轉,一枝搖,百枝播。

  語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

  一篇作品的語言,是一個有機的整體。

  皇帝的詩

  我的家鄉高郵是個澤國,經常鬧水災。境內有高郵湖,往來旅客,多於湖邊泊船,其中不乏騷人墨客,寫了一些詩。高郵縣政協盂城詩社寄給我一冊《珠湖吟集》,是歷代寫高郵湖的。我翻看了一遍,不外是寫湖上風景、水產魚蝦,寫旅興或旅愁,很少涉及人民生活的,大都無甚深意,沒有什麼分量。看多了有喝了一肚子白開水之感。奇怪的是,寫得很有分量的,倒是兩位清朝皇帝的詩。一首是康熙的,一首是乾隆的。錄如下:

  康熙 高郵湖見居民田廬多在水中因詢其故惻然念之

  淮揚罹水災,流波常浩浩。

  龍艦偶經過,一望類洲島。

  田畝盡沉淪,舍廬半傾倒。

  煢煢赤子民,淒淒臥深潦。

  對之心惕然,無策施襁褓。

  夾岸羅黔首,跽陳進耆老。

  咨諏不厭煩,利弊細探討。

  饑寒或有由,良慚奉蒼顙。

  古人念一夫,何況睹枯槁。

  凜凜夜不寐,憂勤懸如持。

  亟圖浚治功,極濟須及早。

  今當復故業,成令樂懷保。

  乾隆 高郵湖

  淮南古澤國,高郵更巨浸。

  諸湖率匯茲,萬頃波容任。

  灑火含陰精,孕珠符祥讖。

  堤岸高於屋,居民疑地窨。

  嗟我水鄉民,生計惟罟霖。

  菱芡佐饔飧,舴艋待用賃。

  其樂實未見,其艱亦已甚。

  乾隆這首詩寫得真切沉痛,和刻在許多名勝古蹟的御碑上的滿篇錦繡珠璣的七言律詩或絕句很不相同。“其樂實未見,其艱亦已甚”,慨乎言之,不啻是在載酒的詩翁的悠然的腦袋上敲了一棒。比較起來,康熙的一首寫得更好一些,無雕飾,無典故,明白如話。難得的是民生的疾苦使一位皇帝內心感到慚愧。“凜凜夜不寐,憂勤懸如持”雖然用的是成句,但感情是真摯的。這種感情不是裝出來的,他沒有必要裝,裝也裝不出來。

  康熙和乾隆都是有作為的皇帝。他們的幾次南巡,背景和目的是什麼,我沒有考察過,但決不只是遊山玩水,領略南方的繁華佳麗(不完全排除這因素)。我想體察民風,俾知朝政之得失,是其緣由之一。他們真是做到了“深入群眾”了,尤其是康熙。他們的關心民疾,最終的目的,當然還是為了維持和鞏固其統治。這也沒有什麼不好。他們知道,脫離人民,其統治是不牢固的。他們不只是坐在宮裡看報告(奏摺),要親自下來走一走。關心民疾,不只在嘴上說說,要動真感情。因此,我們在兩三百年之後讀這樣的詩,還是很感動。

  我希望我們的領導人也能讀一點這樣的詩。

  詩用生字

  《對床夜語》(宋范晞文撰)卷五:

  詩用生字,自是一病,苟欲用之,要使一句之意,盡於此字上見工,方為穩帖。如唐人“走月逆行雲”、“芙蓉抱香死”、“笠卸晚峰陰”、“秋雨慢琴弦”、“松涼夏健人”,“逆”字、“抱”字、“卸”宇、“慢”字、“健”字,皆生字也,自下得不覺。

  此言是也。

  前幾年有幾位很有才華的年輕的作家很注意在語言上下工夫,鍊字鍊句,刻意求工,往往用一些怪字,使人有生硬之感。有人說,這是煉得太過了。我原先也是這樣想。最近想想,覺得不是煉得太過,而是煉得還不夠。如果再煉煉,就會由生入熟,本來是生字,讀起來卻像是熟字,“自下得不覺”。

  鍊字可以臨時煉,對著稿紙,反覆琢磨,要找一個恰當而不俗的字。但更重要的是平時的“發現”。阿城的小說里寫:老鷹在天上移來移去,這寫得好。鷹在高空,全不見翅膀動,只是“移來移去”。這個感覺抓得很準。“煉”字,無非是抓到了一種感覺。一個作家所異於常人者,也無非是對“現象”更敏感些。阿城的“移來移去”的印象,我想是早就有了,不是對著稿紙苦思出來的。

  最好還是用常見的字,使之有新意。姜白石說:“人所難言,我易言之,人所常言,我寡言之,自不俗。”我之所言,也還是人之所言,不是憑空杜撰出來的。“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此境人不易到,然而“清苦”、“商略”,固是平常的話也。阿城的“移來移去”,“移”字也是平常的。

  毛澤東用鄉音押韻

  毛主席的詩詞大體上押的是“平水韻”,《西江月·井岡山》是個例外。

  山下旌旗在望,

  山頭鼓角相聞。

  敵軍圍困萬千重,

  我自巋然不動。

  早已森嚴壁壘,

  更加眾志成城。

  黃洋界上炮聲隆,

  報導敵軍宵遁。

  這首詞押的不是“平水韻”。當然也不是押的北方通俗韻文所用的“十三轍”。如果用聽慣“十三轍”的耳朵來聽,就會覺得不很協韻,“聞”、“重”、“動”、“城”、“隆”、“遁”,怎麼能算是一道韻呢?這不是“中東”、“人辰”相混麼?稍一琢磨,哦,這首詞是照湖南話押的韻。照湖南話,“重”音chen,“動”音den,“城”音chen,“隆”音len,“遁”音den,其韻尾都是en,正是一道韻。用湖南話讀起來會覺得非常和諧。在戰爭環境裡,無韻書可查,毛主席用湖南話押韻大概是不知不覺的。

  毛西河說:“詞本無韻。”不是說詞可以不押韻,而是說既沒有官頒的韻書可遵循,也不像寫北曲似的要以具有權威性的《中原音韻》為依據,可以比較自由。好像沒有聽說過誰編過一本《詞韻》。張玉田謂:“詞以協律,當以口舌相調”,即只能靠讀或唱起來的感覺來決定。既然如此,填詞的人在筆下流出自己的鄉音,便是很自然的事。

  中國語音複雜,不可能定出一本全國通行,能夠適合南北各地的戲曲、曲藝的“官韻”。北方戲、曲種大部分依照“十三轍”。但即是“十三轍”也很麻煩,山西話把“人辰”都讀成了“中東”。京劇這兩道轍也常相混,京劇演員,尤其是老生,認為“中東唱人辰,怎麼唱也不丟人”。看來只有“以口舌相調”,憑感覺。現在寫戲曲、曲藝,寫新詩(如果押韻)及至填詞,只能用魯迅主張的辦法:押大致相同的韻。寫“近體詩”的如果願意恪守“平水韻”,自然也隨便。

  第二節 城隍·土地·灶王爺

  城隍,《辭海》“城隍”條等云:“護城河。”引班固《兩都賦序》:“京師修宮室,浚城隍,起苑囿,以備制度。”既說是浚,當有水。但同書“隍”字條又注云:“沒有水的護城壕。”到底是有水沒有水?姑且不去管它,反正,城隍後來已經成為神。說是守護城池的神也可以,更準確一點,應說是坐鎮一方之神。據《辭海》,最早見於記載的為蕪湖城隍,建於三國吳赤烏二年。北齊慕容儼在郢城建城隍神祠一所。唐代以來郡縣皆祭城隍。後唐清泰元年封城隍為王。宋以後祀城隍習俗更為普遍。明太祖洪武三年正式規定各府州縣的城隍神,並加以祭祀。為什麼歷代這樣重視城隍,以至朱元璋於立國之初就為此特別下了一個紅頭文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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