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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次土改是全國性的,也是最後的一次,規模很大。我們那個土改工作團分到江西進賢。這個團的成員什麼樣的人都有。有大學教授、小學校長、中學教員、商業局的、園林局的、歌劇院的演員、教會醫院的醫生、護士長,還有這位靜融法師。浩浩蕩蕩,熱熱鬧鬧。

  我和靜融第一次有較深的接觸,是說服他改裝。他參加工作團時穿的是僧衣——比普通棉襖略長的灰色斜領棉衲。到了進賢,在縣委學文件,領導上覺得他穿了這樣的服裝下去,影響不好,決定讓他換裝。靜融不同意,很固執。找他談了幾次話,都沒用。後來大家建議我找他談談,說是他跟我似乎很談得來。我不知道跟他說了一通什麼把馬列主義和佛教教義混雜起來的歪道理,居然把他說服了。其實不是我的歪道理說服了他,而是我的態度較好,勸他一時從權,不像別的同志,用“組織性”、“紀律性”來壓他。靜融臨時買了一套藍咔嘰布的幹部服,換上了。

  我們的小組分到王家粱。一進村,就遇到一個難題:一個惡霸富農自殺了。這個地方去年曾經搞過一次自發性的土改,這個惡霸富農被農民打得殘廢了,躺在床上一年多,聽說土改隊進了村,他害怕鬥爭,自殺了。他自殺的辦法很特別,用一根扎腿的腿帶,拴在竹床的欄杆上,勒住脖子,躺著,死了。我還沒有聽說過人躺著也是可以吊死的。我們對這種事毫無經驗,不知應該怎麼辦。靜融走上去,左右開弓打了富農兩個大嘴巴,說:“埋了!”我問靜融:“為什麼要打他兩個嘴巴?”他說:“這是法醫驗屍的規矩。”原來他當過法醫。

  靜融跟我談起過他的身世。他是膠東人。除了當過法醫,他還教過小學,抗日戰爭時期拉過一支游擊隊,後來出了家。在北京,他住在動物園後面的一個廟裡(是五塔寺麼)。北京解放,和尚都要從事生產。他組織了一個棉服廠,主辦一切。這人的生活經歷是頗為複雜的。可惜土改工作緊張,能夠閒談的時候不多,我所知者,僅僅是這些。靜融搞土改是很積極的。我實在不知道他是怎樣把階級鬥爭和慈悲為本結合起來的,他的社會經驗多,處理許多問題都比我們有辦法。比如算剝削帳,就比我們算得快。

  我一直以為回北京後能有機會找他談談,竟然無此緣分。他刻了一方圖章,到我家來,親自送給我,未接數言,匆匆別去。我後來一直沒有再看到過他。

  靜融瘦瘦小小,但頗精幹利索;面黑,微有幾顆麻子。

  閻和尚

  閻長山(北京市民叫“長山”的特多)是劇院舞台工作隊的雜工,但是大家都叫他閻和尚。我很納悶:

  “為什麼叫他閻和尚?”

  “他是當過和尚。”

  我剛到北京時,看到北京和尚,以為極奇怪。他們不出家,不住廟,有家,有老婆孩子。他們騎自行車到人家去念佛。他們穿了家常衣服,在自行車後架上夾了一個包袱,裡面是一件行頭——袈裟,到了約好的人家,把袈裟一披,就和別的和尚一同坐下念經。事畢得錢,騎車回家吃炸醬麵。閻和尚就是這樣的和尚。

  閻和尚後來到劇院當雜工,運運衣箱道具,也燒過水鍋,管過“彩匣子”(化裝用品),但並不諱言他當過和尚。劇院很多人都幹過別的職業。一個唱二路花臉的在搭不上班的年頭賣過雞蛋,後來落下一個外號:“大雞蛋”。一個檢場的賣過糊鹽。早先北京有人刷牙不用牙膏牙粉,而用炒糊的鹽,這一天能賣多少錢?有人蹬過三輪,拉過排子車。劇院這些人幹過小買賣、賣過力氣,都是為了吃飯。閻和尚當過和尚,也是為了吃飯。

  第三節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

  我的家鄉有“吃晚茶”的習慣。下午四五點鐘,要吃一點兒點心,一碗麵,或兩個燒餅或“油端子”。一九八一年,我回到闊別四十餘年的家鄉,家鄉人還保持著這個習慣。一天下午,“晚茶”是燒餅。我問:“這燒餅就是巷口那家的?”我的外甥女說:“是七拳半做的。”“七拳半”當然是個外號,形容這人很矮,只有七拳半那樣高,這個外號很形象,不知道是哪個尖嘴薄舌而極其聰明的人給他起的。

  我吃著燒餅,燒餅很香,味道跟四十多年前的一樣,就像吳大和尚做的一樣。於是我想起吳大和尚。

  我家除了大門、旁門,還有一個後門。這後門即開在吳大和尚住家的後牆上。打開後門,要穿過吳家,才能到巷子裡。我們有時抄近,從後門出入,吳大和尚家的情況看得很清楚。

  吳大和尚(這是小名,我們那裡很多人有大名,但一輩子只以小名“行”)開燒餅餃麵店。

  我們那裡的燒餅分兩種。一種叫作“草爐燒餅”,是在砌得高高的爐里用稻草烘熟的。面粗,層少,價廉,是鄉下人進城時買了充飢當飯的。一種叫作“桶爐燒餅”。用一隻大木桶,裡面糊了一層泥,爐底燃煤炭,燒餅貼在爐壁上燒熟。“桶爐燒餅”有碗口大,較薄而多層,餅面芝麻多,帶椒鹽味。如加錢,還可“插酥”,即在擀燒餅時加較多的“油麵”,燒出,極酥軟。如果自己家裡拿了豬油渣和霉乾菜去,做成霉乾菜油渣燒餅,風味獨特。吳大和尚家做的是“桶爐”。

  原來,我們那裡餃麵店賣的面是“跳面”。在牆上挖一個洞,將木槓插在洞內,下置面案,木槓壓在和得極硬的一大塊面上,人坐在木槓上,反覆壓這一塊面。因為壓面時要一步一跳,所以叫作“跳面”。“跳面”可以切得極細極薄,下鍋不渾湯,吃起來有韌勁而又甚柔軟。湯料只有蝦子、熟豬油、醬油、蔥花,但是很鮮。如不加湯,只將面下在作料里,謂之“干拌”,尤美。我們把餛飩叫作餃子。吳家也賣餃子。但更多的人去,都是吃“餃面”,即一半餛飩,一半面。我記得四十年前吳大和尚家的餃面是一百二十文一碗,即十二個當十銅元。

  吳家的格局有點特別。住家在巷東,即我家後門之外,店堂卻在對面。店堂里除了烤燒餅的桶爐,有鍋台,安了大鍋,煮麵及餃子用;另有一張(只一張)供顧客吃麵的方桌。都收拾得很乾淨。

  吳家人口簡單。吳大和尚有一個年輕的老婆,管包餃子、下面。他這個年輕的老婆個子不高,但是身材很苗條。膚色微黑。眼睛狹長,睫毛很重,是所謂“桃花眼”。左眼上眼皮有一小疤,想是小時生瘡落下來。這塊小疤使她顯得很俏。但她從不和顧客眉來眼去,賣弄風騷,只是低頭做事,不聲不響。穿著也很樸素,只是青布的衣褲。她和吳大和尚生一個孩子。還在餵奶。吳大和尚有一個媽,整天也不閒著,翻一家的棉襖棉褲,納鞋底,搖晃睡在搖籃里的孫子。另外,還有個小夥計,“跳”面、燒火。

  表面上看起來,這家過得很平靜,不爭不吵。其實不然。吳大和尚經常在夜裡打他的老婆,因為老婆“偷人”。我們那裡把和人發生私情叫作“偷人”。打得很重,用劈柴打,我們隔著牆都能聽見。這個小個子女人很倔強,不哭,不喊,一聲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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