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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坡聞少游凶信,嘆日:“少游已矣,雖萬人何贖,嗚呼哀哉。”

  第二章 一輩古人

  第一節 一輩古人

  想一想,

  於瞬息之間,轉換身體的重心,盡力一躍,倘無功夫,是不行的。

  祖父是得到韓小辮的一點傳授的。

  靳德齋

  天王寺是高郵八大寺之一。這寺里曾藏過一幅吳道子畫的觀音。這是可信的。清李必恆還曾賦長詩題詠,看詩意,此人是見過這幅畫的。天王寺始建於宋淳熙年,明代為倭寇焚毀(我的家鄉還鬧過倭寇,以前我不知道),清初重建。這幅畫想是宋代傳下來的。據說有一個當地方官的要去看看,從此即不知下落,這不知是什麼年間的事(一說是“文化大革命”中被毀於揚州)。反正,這幅畫後來沒有了。

  天王寺在臭河邊。“臭河邊”是地名,自北市口至越塘一帶屬於“后街”的地方都叫臭河邊。有一條河,卻不叫“臭河”,我到現在還沒有考察出來應該叫什麼河,這一帶的居民則簡單地稱之日“河”。天王寺瀕河,山門(寺廟的山門都是朝南的)外即是河水。寺的殿宇高大,佛像也高大,但是多年沒有修飾,顯得暗舊。寺里僧眾頗多,我們家凡做佛事,都是到天王寺去請和尚。但是寺里香火不盛,很幽靜。我父親曾於月夜到天王寺找和尚閒談,在大殿前石坪上看到一條雞冠蛇,他三步躥上台階,才沒被咬著。雞冠蛇即眼鏡蛇,有劇毒。蛇不能上台階,父親才能逃脫,未被追上。寺廟中有蛇,本是常事,但也說明人跡稀少矣。天王寺常常駐兵。我的小說《陳小手》里寫的“天王廟”,即天王寺。駐在寺里的兵一般都很守規矩,並不騷擾百姓。我曾見一個兵半躺在探到水面上的歪脖柳樹上吹簫,這是一個很獨特的畫境。

  我是三天兩頭要到天王寺的。從我讀的小學放學回家,倘不走正街(東大街),走后街,天王寺是必經的。我去看“燒房子”。我們那裡有這樣的風俗,給死去的親人燒房子。房子是到紙紮店訂製的,當然要比真房子小,但人可以走進去。有廳,有室,有花園,花園裡有花,廳堂里有桌有椅,有自鳴鐘,有水菸袋!燒房子在天王寺的旁門(天王寺有個旁門,朝西)邊的空地上。和尚敲動法器,念一通經,然後由親屬舉火燒掉(房子下面都鋪了稻草,一點就著)。或者什麼也沒得看,就從旁門進去,“隨喜”一番,看看佛像,在大的青石上躺一躺。大殿裡涼颼颼的,夏天,躺在青石上,窨人。

  天王寺附近住過一個傳奇性的人物,叫靳德齋。這人是個練武的。江湖上流傳兩句話:“打遍天下無敵手,謹防高郵靳德齋。”說是有一個外地練武的,不服,遠道來找靳德齋較量。靳德齋不在家,鄰居說他打醬油醋去了。這人就在竺家巷(出竺家巷不遠即是天王寺,我的繼母和異母弟妹現在還住在竺家巷)一家茶館裡等他。有人指給他:這就是靳德齋。這人一看,靳德齋一手端著滿滿一碗醬油、一手端著滿滿一碗醋,快走如飛,但是碗裡的醬油、醋卻紋絲不動。這人當時就離開高郵,搭船走了。

  靳德齋練的這叫什麼功?兩手各持醬油醋碗,行走如飛,醬油醋不動,這可能麼?不過用這種辦法來表現一個武師的功夫,卻是很別致的,這比揮刀舞劍,口中“嗨嗨”地亂喊,更富於想像。

  我小時走過天王寺,看看那一帶的民居,總想:哪一處是靳德齋曾經住過的呢?

  後於靳德齋,也在天王寺附近住過的,有韓小辮。這人是教過我祖父的拳術的。清代的讀書人,除了讀聖賢書之外,大都還要學兩樣東西,一是學佛,一是學武,這是一時風氣。據我父親說,祖父年輕時腿腳是很有功夫的。他有一次下鄉“看青”(看青即看作物的長勢),夜間遇到一個糞坑。我們那裡鄉下的糞坑,多在路側,坑滿,與地平,上結薄殼,夜間不辨其為坑為地。他左腳踏上,知是糞坑,右腳使勁一躍,即越過糞坑。想一想,於瞬息之間,轉換身體的重心,盡力一躍,倘無功夫,是不行的。祖父是得到韓小辮的一點傳授的。韓小辮的一家都是練功的。他的夫人能把一張板凳放倒,板凳的兩條腿著地,兩條腿翹著,她站在翹起的板凳腳上,作騎馬蹲襠勢,以一塊方石置於膝上,用毛筆大書“天下太平”四字,然後推石一躍而下。這是很不容易的,何況她是小腳。夫人如此,韓小辮功夫可知。這是我父親告訴我的,不知是他親見,還是得諸傳聞。我父親年輕時學過武藝,想不妄語。

  張仲陶

  《故鄉的食物》有一段: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薄有田產,不治生業,整天在家研究易經,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據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一家,丟了一隻金戒指,懷疑是女傭人偷了。這女傭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麼能算得這樣准,怎麼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裡炒米罈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故鄉的食物》這幾段主要是記炒米的,只是連帶涉及張先生。我對張先生所知道也大概只是這一些。但可補充一點材料。

  我從張先生讀《項羽本紀》,似在我小學畢業那年的暑假,算起來大概是虛歲十二歲即實足年齡十歲半的時候。我是怎麼從張先生讀這篇文章的呢?大概是我父親在和朋友“吃早茶”(在茶館裡喝茶,吃乾絲、點心)的時候,聽見張先生談到《史記》如何如何好,《項羽本紀》寫得怎樣怎樣生動,忽然靈機一動,就把我領到張先生家去了。我們縣裡那時睥睨一世的名士,除經書外,讀集部書的較多,讀子史者少。張先生耽於讀史,是少有的。他教我的時候,我的面前放一本《史記》,他面前也有一本,但他並不怎麼看,只是微閉著眼睛,朗朗地背誦一段,給我講一段。很奇怪,除了一篇《項羽本紀》,我以後再也沒有跟張先生學過什麼。他大概早就不記得曾經有過一個叫汪曾祺的學生了。張先生如果活著,大概有一百歲了,我都七十一了嘛!他不會活到這時候的。

  張先生原來身體就不好,很瘦,黑黑的,背微駝,除了朗讀《史記》時外,他的語聲是低啞的。

  他的夫人是一個微胖的強壯的婦人,看起來很能幹,張家的那點薄薄的田產,都是由她經管的。張仲陶諸事不問,而且還抽一點鴉片煙,其受夫人轄制,是很自然的。一個十多歲的孩子也感覺得出來,張先生有些懼內。

  張先生請我父親刻過一塊圖章。這塊圖章很好,魚腦凍,只是很小,高約四分,長方形。我父親給他刻了兩個字,陽文:中陶。刻得很好。這兩個字很好安排。他後來還請我父親刻了兩方壽山石的圖章,一刻陽文,一刻陰文,文日:“珠湖野人”、“天涯浪跡”。原來有人攛掇他出去闖闖,以卜卦為生,圖章是準備印在卦象釋解上的。事情未果,他並未出門浪跡,還是在家裡糗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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