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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泰山廟亦名東嶽廟,差不多每個縣裡都有的,其普遍的程度不下於城隍廟。所祀之神稱為東嶽大帝。泰山廟的香火是很盛的,因為好多人都以為東嶽大帝是管人的生死的。每逢香期,初一十五,特別是東嶽大帝的生日(中國的神佛都有一個生日,不知道是從什麼檔案里查出來的),來燒香的善男信女(主要是信女)絡繹不絕。一進廟門就聞到一股觸鼻的香氣。從門樓到甬道,兩旁排列的都是乞丐,大都偽裝成瞎子、啞巴、爛腿的殘廢(爛腿是用蠟燭油畫的),來燒香的總是要準備一兩吊銅錢施捨給他們的。

  正面是大殿,神龕里坐著大帝,油白臉,疏眉細目,五綹長須,頗慈祥的樣子。穿了一件簇新的大紅蟒袍,手捧一把摺扇。東嶽大帝何許人也?據說是《封神榜》上的黃飛虎!

  正殿兩旁,是“七十二司”,即陰間的種種酷刑,上刀山、下油鍋、鋸人、磨人……這是對活人施加的精神威懾:你生前做壞事,死後就是這樣!

  我到泰山廟是去看戲。

  正殿的對面有一座戲台。戲台很高,下面可以走人。這倒也好,看戲的不會往前頭擠,因為太靠近,看不到台上的戲。

  戲台與正殿之間是觀眾席。沒有什麼“席”,只是一片空場,看戲的大都是站著。也有自己從家裡扛了長凳來坐著看的。

  沒有什麼名角,也沒有什麼好戲。戲班子是“草台班子”,因為只在里下河一帶轉,亦稱“下河班子”。唱的是京戲,但有些戲是徽調。不知道為什麼,哪個班子都有一出《楊松下書》。這齣戲劇情很平淡,我小時最不愛看這齣戲。到了生意不好,沒有什麼觀眾的時候(這種戲班子,觀眾入場也還要收一點錢),就演《三本鐵公雞》,再不就演《九更天》、《殺子報》。演《殺子報》是要加錢的,因為下河班子的聞太師勾的是金臉。下河班子演戲是很隨便的,沒有準綱准詞。只有一年,來了一個叫周素娟的女演員,是個正工青衣,在南方的科班時坐科學過戲,唱戲很規矩,能唱《武家坡》、《汾河灣》這類的戲,甚至能唱《祭江》、《祭塔》……我的家鄉真懂京戲的人不多,但是在周素娟唱大段慢板的時候,台下也能鴉雀無聲,聽得很入神。周素娟混得到里下河來搭班,是“賣了胰子”落魄了。有一個班子有一個大花臉,嗓子很沖,姓顏,大家就叫他顏大花臉。有一回,我聽他在戲台旁邊的廊子上對著燒開水的“水鍋”大聲嚷嚷:“打洗臉水!”我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腔悲憤,滿腹牢騷。我一直對顏大花臉的喊叫不能忘。江湖藝人,吃這碗開口飯,是充滿辛酸的。

  泰山廟正殿的後面,即屬於文游台範圍。沿磚路北行,路東有秦少游讀書台,更北,地勢漸高即文游台。台基是一個大土墩。墩之一側為四賢祠。四賢名字,說法不一。這本是一個“淫祠”,是一位蒲圻“先生”把它改造了的。蒲圻先生姓胡,字堯元。明代張綆《謁文游台四賢祠》詩云:“邇來風流文澌燼,文游名在無遺蹤。雖有高台可游眺,異端丹碧徒穹窿。嘉禾不植稂莠盛,邦人奔走如狂朦。蒲圻先生獨好古,一掃陋俗隆高風。長繩倒拽淫像出,易以四子衣冠容。”這位蒲圻先生實在是多事,把“淫像”留下來讓我們看看也好。我小時到文游台,不但看不到“淫像”,連“四子衣冠容”也沒有,只有四個藍地金字的牌位。墩之正面為盍簪堂。“盍簪”之名,比較生僻。出處在易經。《易·豫》:“勿疑,朋盍簪。”王弼註:“盍,合也;簪,疾也。”孔穎達琉:“群朋合聚而疾來也。”如果用大白話說,就是“快來堂”。我覺得“快來堂”也挺不錯。我們小時候對盍簪堂的興趣比四賢祠大得多,因為堂的兩壁刻著《秦郵帖》。小時候以為帖上的字是這些書法家在高郵寫的。不是的。是把各家的書法雜湊起來的(帖都是雜湊起來的)。帖是清代嘉慶年間一個叫師亮采的地方官屬錢梅溪刻的。錢泳《履園叢論》:“二十年乙亥……是年秋八月為韓城師禹門太守刻《秦郵帖》四卷,皆取蘇東坡、黃山谷、宋元章、秦少游諸公書,而殿以松雪、華亭二家。”曾有人考證,帖中書頗多贗鼎,是假的。我們不管這些,對它還是很有感情。我們用薄紙蒙在帖上,用鉛筆來回磨蹭,把這些字“拓”下來帶回家。有時翻出來看看,覺得字都很美。

  盍簪堂後是一座木結構的樓,是文游台的主體建築。樓頗宏大,東西兩面都是大窗戶。我讀小學時每年“春遊”都要上文游台,扒在兩邊窗台上看半天。東邊是農田,碧綠的麥苗、油菜、蠶豆正在開花,很喜人。西邊是人家,鱗次櫛比。最西可看到運河堤上的楊柳,看到船帆在樹頭後面緩緩移動。緩緩移動的船帆叫我的心有點酸酸的,也甜甜的。

  文游台的出名,是因為這是蘇東坡、秦少游、王定國、孫莘老聚會的地方,他們在樓上飲酒、賦詩、傾談、笑傲。實際上文游諸賢之中,最牽動高郵人心的是秦少游。蘇東坡只是在高郵停留一個很短的時期。王定國不是高郵人。孫莘老不知道為什麼給人一個很古板的印象,使人不大喜歡。文游台實際上是秦少游的台。

  秦少游是高郵人的驕傲,高郵人對他有很深的感情,除了因為他是大才子,“國土無雙”,詞寫得好,為人正派,關心人民生活(著過《蠶書》)……還因為他一生遭遇很不幸。他的官位不高,最高只做到“正字”,後半生一直在遷謫中度過。四十六歲“坐黨籍”,改館閣校勘,出為杭州通判。這一年由於御史劉拯給他打了小報告,說他增損《實錄》,貶監處州酒稅。叫一個才子去管酒稅,真是令人啼笑皆非。四十八歲因為有人揭發他寫佛書,削秩徙郴州。五十歲,遷橫州。五十一歲遷雷州。幾乎每年都要調動一次,而且越調越遠。後來朝廷下了赦令,廷臣多內徙,少游啟程北歸,至藤州,出遊光華亭,索水欲飲,水至,笑視之而卒,終年五十三歲。

  遷謫生活,難以為懷,少游晚年詩詞頗多傷心語,但他還是很曠達,很看得開的,能於顛沛中得到苦趣。明陶宗儀《說郛》卷八十二:

  秦觀南遷,行次郴州遇雨。有老僕滕貴者,久在少游家,隨以南行,管押行李在後,泥濘不能進,少游留道傍人家以俟,久之方盤跚策杖而至,視少游嘆日:“學士,學士!他們取了富貴,做了好官,不枉了恁地,自家做甚來陪奉他們!波波地打閒官,方落得甚聲名!”怒而不飯。少游再三勉之,曰:“沒奈何。”其人怒猶未已,曰:“可知是沒奈何!”少游後見鄧博文言之,大笑,且謂鄧曰:“到京見諸公,不可不舉似以發大笑也。”

  我以為這是秦少游傳記資料中寫得最生動的一則。而且是可靠的。這樣如聞其聲的口語化的對白是偽造不來的。這也是白話文學史中很珍貴的資料,老僕、少游,都躍然紙上。我很希望中國的傳記文學、歷史題材的小說戲曲都能寫成這樣。然而可遇而不可求。現在的傳記歷史題材的小說,都空空廓廓,有事無人,而且注入許多“觀點”,使人搔癢不著,吞蠅欲吐。歷史電視連續劇則大多數是胡說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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