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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一早,卻有人從山裡掘了一叢蘭花,我專為買下了,種在盆里,就擺在房裡窗口。改姓換名以來已快三年,對著這蘭花,我也可以記省記省自己。

  彼時虹橋也有兵,大荊也有兵,白溪也有兵。大荊街上豬肉店還被掛起一顆首級。國軍像明末剿張獻忠李自成的四鎮之兵,一個營長駐在大荊就是小皇帝。他們與城市裡的文化人大學生調同曲不同,都有一種想要揚眉吐氣,可是這隻有從民間起兵受記,如散仙要從瑤池蟠桃會受記,所以後來他們一夜之間都變成了解放軍。

  是年向盡,淮中正舉行學期結束考試,一日傍晚,忽開到一營兵,把學校包圍,四面架起機關槍,出動搜查教職員寢室與學生宿舍,各人都被先摸過身上,再打開箱篋。我房裡有一個學生在給我抄寫並油印《山河歲月》的草稿,一個兵提著步槍正待闖進來,我先說了一聲請,從桌上遞給他一支香菸,我自己亦點一支來吸。他一眼就注意到在油印稿子,就問是什麽?這東西本來最犯忌,但我悠然的只答說是上課的講義。開開箱子,見有一束秀美的信,兵又問,我答是內人來的家信,見他持在手中無法,我就念了一封給他聽,一面斟杯茶請請他,問他可是也已經結婚?他答還未結婚。如此就平安檢查完畢。仇校長被抄去燕窩與信件,女學生被抄去毛線衫,其他教員亦各有些東西被抄去,都是一點嫌疑亦沒有的。隨後他們押解全體員生離校,連夜翻山過嶺到大荊,惟我留守校舍。

  翌日庶務馬君從大荊來陪我,說已打聽得這次解散淮中是旅長的命令,因仇校長的兒子在上海是民盟的關係,仇校長今被指定在大荊不許出來,惟已請准畢業班的學生即在仇校長家裡做完考試。我到大荊去出題監考回來,還在校里住了十幾天,把《山河歲月》油印裝訂好。在這些日子裡,尚有兩次軍隊過境,到校里借宿,一次是旅長親征,一次是營長帶兵,真要有魂膽來抵擋。等我要回溫州,馬君懮懼道:「張先生在還好,張先生走了,若再有兵來,我豈不驚煞。」我教他不可害怕,惟須安靜婉順,你的人好像是不占面積的存在,即在刀槍叢中亦可行於無礙。

  畢業班的試卷評定後,仇校長要我到樂清縣城向教育局要求復校,但是教育局不敢與軍隊交涉,只答應打電報向教育廳請示,如此就無下文。我到溫州,請溫中金校長也上呈文到教育廳,因為金校長是溫屬各中學校的校長會議主席,淮中的事他可以發言,可是秀才遇著兵,終歸完結。

  我去到雁盪山只一年,外面天下世界已發生過無數大事,開國民代表大會,選舉大總統,競選副總統,前線邱清泉軍團大勝,陳布雷自殺,發行金庫券,蔣經國在上海對金融產業界執法如山,溫州街角與城郊築起沙土麻包的碉堡。

  及過了年,我仍回溫州中學教書,寫信去叫秀美放心。我每月給外婆錢,秀美來信總道謝,這種恩情感激,是女心才有。我想著愛玲是不喜教書的。我每天上完課,且只把《山河歲月》來刪改重寫。

  我仍到時候去看看劉景晨先生。亦常去楊雨農家。楊家有錢我不羨,我喜他有錢能豪華,且豪華得本色。淮中仇校長與我算得投機,但他對村人有一種世家的傲慢,楊雨農卻是米店倌出身,不論穿長衫的穿短褐的他都平人看待。我亦與徐步奎去吳家徐家玩。吳天五實在是至誠君子,聽他說話的聲音就剛而柔,真率懇至,親熱之意出自肺腑,但在他面前,我總覺得自己是個離經叛道之人。徐家卻是惟有唱崑曲這樁事我喜歡,徐玄長人原正派,但一個人縱有千般好,欠少英氣總難為。

  要說到相知,還是只有劉景晨先生。其次楊雨農,單是他的與人平等無阻隔就好,與我相知不相知倒在其次。知英雄美人是先要能知世人,我即使單以一個世俗之人而被知,亦已私心自喜。再其次是徐步奎,我與他經常在一起。

  我向劉先生想要說出身世,卻道是我有個親戚當年在南京政府,因述其文章與行事,劉先生問叫什麽名字,我說是胡蘭成,勝利時他還在漢口漢陽,後來就沒有消息。劉先生道:「這樣的人,必智足以全其身。」向步奎我亦幾次欲說又止。我問他:「白蛇娘娘就是說出自己的真身,亦有何不好,她卻終究不對許仙說出,是怕不諒解?」步奎道:「當然諒解,但因兩人的情好是這樣的貴重,連萬一亦不可以有。」我遂默然。

  又一次是我說起李延年的歌:「北方有佳人,傾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步奎道:「這是嚴重的警告。」他說時一點笑容亦沒有,真的非同兒戲,當下我心裡若失,這一回我才曉得待愛玲有錯,但亦不是悔憾的事。過後愛玲編的電影《太太萬歲》到溫州,我與全校員生包下一場都去看,天五步奎贊好,金校長贊好,坐在我前後左右的人都贊好,我還於心未足,迎合各人的程度,向這個向那個解釋,他們贊好不算,還必要他們敬服。可是只有銀幕上映出張愛玲三個字,她曉得我。人家說得意忘形,我是連離異都糊塗了,《詩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離異的真實亦不過是像死生契闊的真實。

  溫中教員宿舍樓前有株高大的玉蘭花,還有繡球花,下雨天我與步奎同在欄杆邊看一回,步奎笑吟吟道:「這花重重迭迭像里台,雨珠從第一層滴零零轉折滾落,一層層,一級級。」他喜悅得好像他的人便是冰涼的雨珠。還有是上回我與他去近郊散步,走到尼姑庵前大路邊,步奎看著田裡的蘿蔔,說道:「這青青的蘿蔔菜,底下卻長著個蘿蔔!」他說時真心詫異發笑,我果覺那蘿蔔菜好像有一樁事在胸口滿滿的,卻怕被人知道。秘密與奇蹟原來可以只是這種喜悅。步奎好像梁祝姻緣里呂瑞英演的銀心,總使我懷念起另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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