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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奎已與肖梅結婚,他卻於夫妻生活多有未慣,這真是好。他對他教的那班學生亦不溺情。一次他來我房裡,驚駭而且發怒,說道:「學生拔河時,他們的臉叫人不忍看,學校里這種競賽的教育真是不應該!」我當時想起與愛玲在松台山看見訓練新兵。步奎近來讀莎士比亞,讀浮士德,讀蘇東坡詩集與宋六十家詞。我不大看得起人家在用功,我只喜愛步奎的讀書與上課,以至做日常雜事,都這樣志氣清堅。他的光陰沒有一寸是霧數糟塌的。他一點不去想到要做大事。他亦不憤世嫉俗,而只是與別的同事少作無益的往來。

  如今也真是時勢艱難,同事家裡連請人吃一餐便飯亦請不起,吸菸的人連一根火柴都要可惜。惟步奎新做了一套學生裝,是呢的。他是肖梅亦在教書,兩人都賺薪水。一天下午我外婆家裡,獨自坐在阿婉窗前階沿上,看著那破院子與堂前問,與簡陋的桌子椅子凳子,不禁一陣心酸。我不要世上這樣貧窮破落!為著愛玲的緣故,我要這世上是繁華的,貴氣的!這樣想著,我在小椅子上坐著的人亦會一站站起來,好像昔人的投袂而起。

  如今並不是「斜陽餘一寸」。如今的時勢是《易經》里的第三卦:「屯,剛柔始交而難生,動乎險中,大亨貞,雷雨之動滿盈,天造草昧,利建侯而不寧。」而隨即果然來了解放軍,只見遍地都是秧歌舞。

  原來國軍的精銳,邱清泉黃伯韜等幾個軍團已在淮海戰場覆沒,惟余桂系的軍隊在武漢,蔣介石退居奉化,副總統李宗仁出主和議,未幾陳明仁與程潛起義,鄂湘並陷,桂軍亦盡。中華民國三十八年三月,解放軍渡長江,毛澤東的總攻擊令,真真神旺,那文章令人想見周武王誓師孟津當年。

  南京沒有抵抗就放棄,上海杭州一路響應起義,解放軍晝夜趲程,望見前面的城池早已遍插五星旗,他們的游擊隊在安民籍府庫以待了。我與梁漱溟的通信遂一時中斷。李宗仁代行大總統職務時,報上登載李的親筆信教請梁先生出任行政院長,梁先生拒絕了。他自上次國共和議失敗,即回四川北碚,專心辦勉仁書院,來信聘我去當教授,就可寄來路費,焉知不到幾天,經過南京武漢到四川的交通一旦梗絕,且溫州亦於五月里解放了。溫州也是行政專員響應起義,雁盪山與瑞安鄉下的三五支隊於一日拂曉進城,再過一個多月,康生的野戰軍才開到的。

  解放初期,真的迢迢如清曉。我在《山河歲月》里所寫的,一旦竟有解放軍來證明,私心幸喜。我知道民間起兵有這樣好,果然給我親眼看見了。秧歌舞是黃帝的咸池之樂,周武王的大武之舞,漢軍在九里山的遍地楚歌,與秦王破陣樂的生於今天。

  十月一日共產黨國慶節,溫州閱兵,所有組織都到,所有秧歌舞及綽龍舞獅子拋彩瓶俱全。抬著毛澤東的照片遊行群眾的隊伍,共產軍的隊伍。看了那軍容與武器,真真叫人感覺大威力。

  溫州解放後不久,便有一機會,由朋友資助去香港,隨後竟去了日本。行前,秀美至杭州送我。

  我與秀美去看看西湖,西湖竟無遊人。我們到了孤山放鶴亭。那裡非常冷落,時候又是快要傍晚。但寂靜亦該有意味,暝色亦該有所思,是春陰細雨亦該有春氣息雨情致,偏這等只是個心事索寞,什麽亦沒有。連在身邊的秀美,我亦快要想不起來她是個似花似玉人。往時在金華道上逃難,只覺得兩人非常親,現在如何變得沒有一點喜氣,甚至對這樣的改變亦不能驚異。

  我是到了香港,才恢復本來的姓名。我打聽得了小周的地址,寫信到四川,她果然來了回信。我才曉得那年我走後她被捕下獄。二月後獲釋,想想氣惱,就嫁了《大楚報》編輯姓李的年輕人,同歸四川。焉知他家裡原有妻子,而他又不能為小周作主。小周已抱孩,幾次三番想要出走,如今忽然接到我的信,當下她大驚痛哭,因為她一直以為我是不會愛她的。她回信里說:「這回我是決意出走了。」信里還說我給她的東西:「那年都被國民政府抄去了,「但將來我還是要還你的。」我當即再寫信匯路費去,請她來香港,但是都被退回,大約她已不在那裡了。

  《桃花扇》里侯方域與麗娘,兵荒馬亂中失散,在山寺打醮,不意於人叢中又相見了,當下驚喜交集,卻被那高僧一喝:「佛地無男女情緣。」仍舊不得團圓。我與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龍華會上,各人自身清好。還有愛玲,我與她亦不過像金童玉女,到底花開水流兩無情。

  春帶

  一

  早晨一枝進來我房裡掃除。我臨窗趺坐,對著新洗抹過的幾面,上放著紙與筆,紙如池荷,筆如菌萏,在朝露中尚未有言語。我請一枝坐,她亦就放下巾帚,在幾側跽坐一回。我愛這樣低的窗檻,低的幾,低低坐著的人,在檐際葡萄的葉葉新陽裹。

  在日本人家借房間住,食宿包在一起,就好比是待親戚待人客。我借的是一個六疊的房間,靠近後院,倒是朝南。一枝除了每日三餐捧案齊眉的侍候,還給洗衣裳,早晨進來掃除,晚上臨睡時進來攤好被,放下帳子,然後再拜掩扉而去。日間是她在廚下,或在做針線,稍為有一歇空,就記得送茶來,有時還有點心。若有朋友來看我,她來敬茶敬點心是不必說。

  第一天我就留心看她在人前應對笑語清和,而偷眼瞧她捧茶盤捧點心盒的動作,她臉上的正經竟是凜然的,好像是在神前,一枝是掃地煮飯,洗衣做針線,無論做什麽她都一心一意。空下來她到起坐間跽在阿婆旁邊吃茶,她的人好像花枝的斜斜,而又只是小女孩的端正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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