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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上國春秋時稱中原齊、晉等國為上國,是對吳、楚諸國而言的。這裡是諷刺國民黨反動派在少數民族面前以「上國」自居。〔9〕紅頭阿三舊時上海對公共租界內印度巡捕的俗稱。〔10〕「東面而征西夷怨」二句,原出《尚書·仲虺之誥》:「東征西夷怨,南征北狄怨。」這裡引用的是孟軻的話,見《孟子》中的《梁惠王》和《滕文公》。

  〔11〕「遠人」指異族人或外國人,見《論語·季氏》:「故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

  〔12〕「糙野小民」等四句,見孫中山一八九四年六月寫的《上李鴻章書》。

  〔13〕這段附記,未隨本文在《論語》刊出。 說起來就記得,誠然,自從九一八以後,再沒有聽到吳稚老〔2〕的妙語了,相傳是生了病。現在剛從南昌專電中,飛出一點聲音來〔3〕,卻連改頭換面的,也是自從九一八以後,就再沒有一絲聲息的民族主義文學者們,也來加以冷冷的訕笑。為什麼呢?為了九一八。

  想起來就記得,吳稚老的筆和舌,是盡過很大的任務的,清末的時候,五四的時候,北伐的時候,清黨的時候,清黨以後的還是鬧不清白的時候。然而他現在一開口,卻連躲躲閃閃的人物兒也來冷笑了。九一八以來的飛機,真也炸著了這黨國的元老吳先生,或者是,炸大了一些躲躲閃閃的人物兒的小膽子。

  九一八以後,情形就有這麼不同了。

  舊書里有過這麼一個寓言,某朝某帝的時候,宮女們多數生了病,總是醫不好。最後來了一個名醫,開出神方道:壯漢若干名。皇帝沒有法,只得照他辦。若干天之後,自去察看時,宮女們果然個個神采煥發了,卻另有許多瘦得不像人樣的男人,拜伏在地上。皇帝吃了一驚,問這是什麼呢?宮女們就囁嚅的答道:是藥渣〔4〕。

  照前幾天報上的情形看起來,吳先生仿佛就如藥渣一樣,也許連狗子都要加以踐踏了。然而他是聰明的,又很恬淡,決不至於不顧自己,給人家熬盡了汁水。不過因為九一八以後,情形已經不同,要有一種新藥出賣是真的,對於他的冷笑,其實也就是新藥的作用。

  這種新藥的性味,是要很激烈,而和平。譬之文章,則須先講烈士的殉國,再敘美人的殉情;一面贊希特勒的組閣,一面頌蘇聯的成功;軍歌唱後,來了戀歌;道德談完,就講jì院;因國恥日而悲楊柳,逢五一節而憶薔薇;攻擊主人的敵手,也似乎不滿於它自己的主人……總而言之,先前所用的是單方,此後出賣的卻是復藥了。

  復藥雖然好像萬應,但也常無一效的,醫不好病,即毒不死人。不過對於誤服這藥的病人,卻能夠使他不再尋求良藥,拖重了病症而至於胡裡胡塗的死亡。

  四月二十九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五月七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丁萌。

  〔2〕吳稚老指吳稚暉(1865—1953),名敬恆,江蘇武進人,國民黨政客。早年曾先後留學日本、英國。一九○五年參加同盟會,是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中的右翼,曾出賣過革命者章太炎、鄒容。一九二四年後,歷任國民黨中央監察委員等職。一九二七年他向國民黨中央提出「清黨」案,是蔣介石背叛革命、屠殺共產黨人的幫凶。〔3〕指吳稚暉在南昌對新聞界的談話,見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九日《申報》「南昌專電」:「吳稚暉談,暴日侵華,為全國預定計劃,不因我退讓而軟化,或抵抗而強硬,我惟不計生死,拚死抵抗。」由於國民黨政府實行不抵抗政策,此時正醞釀派親日分子黃郛北上,與進犯華北的日本侵略者妥協,因此《大晚報》「星期談屑」曾載《吳稚暉抗日》一文,對吳的談話加以嘲笑,文中說:「自九一八以後,一二八以後,我們久已不聞吳稚暉先生的解頤快論了,最近,申報的南昌電,記著吳老先生的一段談話」,「便是吳老先生的一張嘴巴,也是無從可以救國了」,「吳老先生的解頤快論」,只不過是「『皓首匹夫』的隨便談談而已!」

  〔4〕藥渣見清代褚人獲《堅瓠丙集·藥渣》:「明吾郡陸天池博學能文,精於音律。有寓言曰:某帝時,宮人多懷春疾,醫者曰:『須敕數十少年藥之。』帝如言。後數日,宮人皆顏舒體胖,拜帝曰:『賜藥疾愈,謹謝恩!』諸少年俯伏於後,枯瘠蹣跚,無復人狀。帝問是何物?對曰:『藥渣!』」 在一種姓「大」的報的副刊上,有一位「姓張的」在「要求中國有為的青年,切勿借了『文人無行』的幌子,犯著可詬病的惡癖。」〔2〕這實在是對透了的。但那「無行」的界說,可又嚴緊透頂了。據說:「所謂無行,並不一定是指不規則或不道德的行為,凡一切不近人情的惡劣行為,也都包括在內。」

  接著就舉了一些日本文人的「惡癖」的例子,來作中國的有為的青年的殷鑑,一條是「宮地嘉六〔3〕愛用指爪搔頭髮」,還有一條是「金子洋文〔4〕喜舐嘴唇」。

  自然,嘴唇乾和頭皮癢,古今的聖賢都不稱它為美德,但好像也沒有斥為惡德的。不料一到中國上海的現在,愛搔喜舐,即使是自己的嘴唇和頭髮罷,也成了「不近人情的惡劣行為」了。如果不舒服,也只好熬著。要做有為的青年或文人,真是一天一天的艱難起來了。

  但中國文人的「惡癖」,其實並不在這些,只要他寫得出文章來,或搔或舐,都不關緊要,「不近人情」的並不是「文人無行」,而是「文人無文」。

  我們在兩三年前,就看見刊物上說某詩人到西湖吟詩去了,某文豪在做五十萬字的小說了,但直到現在,除了並未豫告的一部《子夜》〔5〕而外,別的大作都沒有出現。拾些瑣事,做本隨筆的是有的;改首古文,算是自作的是有的。講一通昏話,稱為評論;編幾張期刊,暗捧自己的是有的。收羅猥談,寫成下作;聚集舊文,印作評傳的是有的。甚至於翻些外國文壇消息,就成為世界文學史家;湊一本文學家辭典,連自己也塞在裡面,就成為世界的文人的也有。然而,現在到底也都是中國的金字招牌的「文人」。

  文人不免無文,武人也一樣不武。說是「枕戈待旦」的,到夜還沒有動身,說是「誓死抵抗」的,看見一百多個敵兵就逃走了。只是通電宣言之類,卻大做其駢體,「文」得異乎尋常。「偃武修文」〔6〕,古有明訓,文星〔7〕全照到營子裡去了。於是我們的「文人」,就只好不舐嘴唇,不搔頭髮,揣摩人情,單落得一個「有行」完事。

  三月二十八日。 看《紅樓夢》〔2〕,覺得賈府上是言論頗不自由的地方。焦大以奴才的身分,仗著酒醉,從主子罵起,直到別的一切奴才,說只有兩個石獅子乾淨。結果怎樣呢?結果是主子深惡,奴才痛嫉,給他塞了一嘴馬糞。

  其實是,焦大的罵;並非要打倒賈府,倒是要賈府好,不過說主奴如此,賈府就要弄不下去罷了。然而得到的報酬是馬糞。所以這焦大,實在是賈府的屈原〔3〕,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會有一篇《離騷》之類。

  三年前的新月社〔4〕諸君子,不幸和焦大有了相類的境遇。他們引經據典,對於黨國有了一點微詞,雖然引的大抵是英國經典,但何嘗有絲毫不利於黨國的惡意,不過說:「老爺,人家的衣服多麼乾淨,您老人家的可有些兒髒,應該洗它一洗」罷了。不料「荃不察余之中情兮」〔5〕,來了一嘴的馬糞:國報同聲致討,連《新月》雜誌也遭殃。但新月社究竟是文人學士的團體,這時就也來了一大堆引據三民主義,辨明心跡的「離騷經」。現在好了,吐出馬糞,換塞甜頭,有的顧問,有的教授,有的秘書,有的大學院長,言論自由,《新月》也滿是所謂「為文藝的文藝」了。

  這就是文人學士究竟比不識字的奴才聰明,黨國究竟比賈府高明,現在究竟比乾隆時候光明:三明主義。

  然而竟還有人在嚷著要求言論自由。世界上沒有這許多甜頭,我想,該是明白的罷,這誤解,大約是在沒有悟到現在的言論自由,只以能夠表示主人的寬宏大度的說些「老爺,你的衣服……」為限,而還想說開去。

  這是斷乎不行的。前一種,是和《新月》受難時代不同,現在好像已有的了,這《自由談》也就是一個證據,雖然有時還有幾位拿著馬糞,前來探頭探腦的英雄。至於想說開去,那就足以破壞言論自由的保障。要知道現在雖比先前光明,但也比先前利害,一說開去,是連性命都要送掉的。即使有了言論自由的明令,也千萬大意不得。這我是親眼見過好幾回的,非「賣老」也,不自覺其做奴才之君子,幸想一想而垂鑒焉。

  四月十七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二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干。

  〔2〕《紅樓夢》長篇小說。清代曹雪芹著。通行本為一二○回,後四十回一般認為是高鶚續作。焦大是小說中賈家的一個忠實的老僕,他酒醉罵人被塞馬糞事見該書第七回。只有兩個石獅子乾淨的話,見第六十六回,系另一人物柳湘蓮所說。

  〔3〕屈原(約前340—約前278)名平,字原,又字靈均,戰國後期楚國詩人。楚懷王時官至左徒,由於他的政治主張不見容於貴族集團而屢遭迫害,後被頃襄王放逐到沅、湘流域,憤而作長詩《離騷》,以抒發其憤激心情和追求理想的決心。

  〔4〕新月社以一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為核心的文學和政治團體,約於一九二三年在北京成立,主要成員有胡適、徐志摩、陳源、梁實秋、羅隆基等。該社曾以詩社名義於一九二六年夏在北京《晨報副刊》出過《詩刊》(周刊)。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創辦新月書店,一九二八年三月出版綜合性的《新月》月刊。一九二九年他們曾在《新月》上發表談人權等問題的文章,引證英、美各國法規,提出解決中國政治問題的意見,意在向蔣介石獻策邀寵。但文章發表後,國民黨報刊紛紛著文攻擊,說他們「言論實屬反動」,國民黨中央議決由教育部對胡適加以「警誡」,《新月》月刊曾遭扣留。他們繼而變換手段,研讀「國民黨的經典」,著文引據「黨義」以辨明心跡,終於得到蔣介石的賞識。

  〔5〕「荃不察余之中情兮」語見屈原《離騷》:「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而怒。」 孔老夫子,在從前教訓著那麼許多門生說:「過而能改,善莫大焉!」意思是錯誤人人都有,只要能夠回頭。

  我覺得孔老夫子這句話尚有未盡意處,譬如說:「過而能改,善莫大焉」之後,再加上一句:「知過不改,罪孽深重」,那便覺得天衣無fèng了。

  譬如說現在前線打得落花流水的時候,而有人覺得這種為國犧牲是殘酷,是無聊,便主張不要打,而且更主張不要講和,只說索性藏起頭來,等個五十年。俗諺常有「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看起來五十年的教訓,大概什麼都夠了。凡事有了錯誤,才有教訓,可見中國人尚還有些救藥,國事弄得烏煙瘴氣到如此,居然大家都恍然大覺大悟自己內部組織的三大不健全,更而發現武器的不充足。眼前須要幾十個年頭,來作準備。言至此,吾人對於熱河一直到灤東的失守,似乎應當有些感到失得不大冤枉。因為吾黨(借用)建基以至於今日,由軍事而至於憲政,尚還沒有人肯認過錯,則現在失掉幾個國土,使一些負有自信天才的國家棟樑學貫中西的名儒,居然都肯認錯,所謂「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塞翁失馬,又安知非福的聊以自慰,也只得閉著眼睛喊兩聲了,不過假使今後「知過尚不能改,罪孽的深重」,比寫在訃文上,大概也更要來得使人注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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