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3〕「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語出《莊子·田子方》:「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4〕「絕對不能言抗日」一九三三年春,蔣介石在第四次「圍剿」被粉碎後,於四月十日在南昌對國民黨將領演講說:「抗日必先剿匪。征之歷代興亡,安內始能攘外,在匪未剿清之先,絕對不能言抗日,違者即予最嚴厲處罰。……剿匪要領,首須治心,王陽明在贛剿匪,致功之道,即由於此。哀莫大於心死,內憂外患,均不足懼,惟國人不幸心死,斯可憂耳。救國須從治心做起,吾人當三致意焉。」〔5〕心死的應該出洋指張學良。參看本卷第148頁注〔1〕。 報紙不可不看。在報上不但可以看到虔修功德如念念阿彌陀佛,選拔國士如徵求飛檐走壁之類的 善 文,還可以隨時長許多見識。譬如說殺人,以前只知道有斫頭絞頸子,現在卻知道還有吃人肉,而且還有 以夷制夷 , 以華制華 等等的分別。經明眼人一說,是越想越覺得不錯的。

  尤其是 以華制華 ,那樣的手段真是越想越覺得多的。原因是人太多了,華對華並不會親熱;而且為了自身的利害要坐大交椅,當然非解決別人不可。所以那 制 是,無論如何要 制 的。假如因為制人而能得到好處,或是因為制人而能討得上頭的歡心,那自然更其起勁。這心理,夷人就很善於利用,從侵略土地到賣賣肥皂,都是用的這 華人 善於 制華 的美點。然而,華人對華人,其實也很會利用這種方法,而且非常巧妙。

  雙方不必明言,彼此心照,各得其所;旁人看來,不露痕跡。據說那被利用的人便是哈吧狗,即走狗。但細細甄別起來,倒並不只是哈吧狗一種,另外還有一種是警犬。

  做哈吧狗與做警犬,當然都是 以華制華 ,但其中也不無分別。哈吧狗只能聽主人吩咐,向仇人搖搖尾,狂吠幾聲。他知道他是什麼樣的身分。警犬則不然:老於世故者往往如此。他只認定自己是一個好漢,是一個權威,是一個執大義以繩天下者。在那門庭間的方寸之地上,只有他可以彷徨彷徨,吶喊吶喊。他的威風沒有人敢冒犯,和哈吧狗比較起來,哈吧狗真是淺薄得可憐。但何以也是 以華制華 呢?那是因為雖然老於世故,也不免露出破綻。破綻是:他儼若嫉惡如仇,平時蹲在地上冷眼旁觀,一看到有類乎 可殺 的情形時,就蹤身向前,猛咬一口;可是,他決不是亂咬,他早已看得分明,凡在他寄身的地段上的(他當然不能不有一個寄身的地方),他決不傷害,有了也只當不看見,以免引起 不便 。他咬,是咬圈子外頭的,尤其是,圈子外頭最礙眼的仇人。這便是勇,這便是執大義,同時,既可顯出自己的權威,又可博得主人底歡心:因為,他所咬的,往往會是他和他東家的共同的敵人。主人對於他所痛恨,自己是並不明白表示意見的,只給你一些供養和地位,叫你自己去咬去。因此有接二連三的奮勇,和吹毛求疵的找機會。旁觀者不免有點不明白,覺得這仇太深,卻不知道這正是老於世故者的做人之道,所謂向惡社會 搏戰 周旋 是也。那樣的用心,真是很苦!

  所可哀者,為了要掙扎在替天行道的大旗之下,竟然不惜受員外府君之類的供奉,把那旗子斜插在莊院的門樓邊,暫且作個 江湖一應水碗不得騷擾 的招貼紙兒。也可見得做中國人的不容易,和 以華制華 的效勞,雖賢者亦不免焉。

  二二,四,二一。

  四月二十二日,《大晚報》副刊《火炬》。 有一種無聊小報,以登載誣衊一部分人的小說自鳴得意,連姓名也都給以影射的,忽然對於投稿,說是「如含攻訐個人或團體性質者恕不揭載」〔2〕了,便不禁想到了一些事——凡我所遇見的研究中國文學的外國人中,往往不滿於中國文章之誇大。這真是雖然研究中國文學,恐怕到死也還不會懂得中國文學的外國人。倘是我們中國人,則只要看過幾百篇文章,見過十來個所謂「文學家」的行徑,又不是剛剛「從民間來」的老實青年,就決不會上當。因為我們慣熟了,恰如錢店夥計的看見鈔票一般,知道什麼是通行的,什麼是該打折扣的,什麼是廢票,簡直要不得。

  譬如說罷,稱讚貴相是「兩耳垂肩」〔3〕,這時我們便至少將他打一個對摺,覺得比通常也許大一點,可是決不相信他的耳朵像豬玀一樣。說愁是「白髮三千丈」〔4〕,這時我們便至少將他打一個二萬扣,以為也許有七八尺,但決不相信它會盤在頂上像一個大糙囤。這種尺寸,雖然有些模胡,不過總不至於相差太遠。反之,我們也能將少的增多,無的化有,例如戲台上走出四個拿刀的瘦伶仃的小戲子,我們就知道這是十萬精兵;刊物上登載一篇儼乎其然的像煞有介事的文章,我們就知道字裡行間還有看不見的鬼把戲。

  又反之,我們並且能將有的化無,例如什麼「枕戈待旦」呀,「臥薪嘗膽」呀,「盡忠報國」呀,〔5〕我們也就即刻會看成白紙,恰如還未定影的照片,遇到了日光一般。

  但這些文章,我們有時也還看。蘇東坡貶黃州時,無聊之至,有客來,便要他談鬼。客說沒有。東坡道:「你姑且胡說一通罷。」〔6〕我們的看,也不過這意思。但又可知道社會上有這樣的東西,是費去了多少無聊的眼力。人們往往以為打牌,跳舞有害,實則這種文章的害還要大,因為一不小心,就會給它教成後天的低能兒的。

  《頌》詩〔7〕早已拍馬,《春秋》〔8〕已經隱瞞,戰國時談士蜂起,不是以危言聳聽,就是以美詞動聽,於是誇大,裝腔,撒謊,層出不窮。現在的文人雖然改著了洋服,而骨髓里卻還埋著老祖宗,所以必須取消或折扣,這才顯出幾分真實。

  「文學家」倘不用事實來證明他已經改變了他的誇大,裝腔,撒謊……的老脾氣,則即使對天立誓,說是從此要十分正經,否則天誅地滅,也還是徒勞的。因為我們也早已看慣了許多家都釘著「假冒王麻子〔9〕滅門三代」的金漆牌子的了,又何況他連小尾巴也還在搖搖搖呢。

  三月十二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月三月十五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干。

  〔2〕見一九三三年三月《大晚報》副刊《辣椒與橄欖》的徵稿啟事。《大晚報》連載的張若谷的「儒林新史」《婆漢迷》,是一部惡意編造的影射文化界人士的長篇小說,如以「羅無心」影射魯迅,「郭得富」影射郁達夫等。

  〔3〕「兩耳垂肩」語見長篇小說《三國演義》第一回:「(劉備)生得身長八尺,兩耳垂肩,雙手過膝」。

  〔4〕「白髮三千丈」語見唐代李白《秋浦歌》第十五首:「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

  〔5〕「枕戈待旦」晉代劉琨的故事,見《晉書·劉琨傳》:「(琨)與親故書曰:『吾枕戈待旦,志梟逆虜,常恐祖生先吾著鞭。』」「臥薪嘗膽」,「嘗膽」是春秋時越王勾踐的故事,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勾踐)苦身焦思,置膽於坐,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臥薪」見宋代蘇軾的《擬孫權答曹操書》:「仆受遺以來,臥薪嘗膽。」後來講到越王勾踐故事時,習慣用「臥薪嘗膽」一語。「盡忠報國」,宋代岳飛的故事,見《宋史·岳飛傳》:「飛裂裳以背示,鑄有『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當時國民黨軍政「要人」在談話或通電中常引用這三句話。

  〔6〕蘇東坡要客談鬼的故事,見宋代葉夢得《石林避暑錄話》卷一:「子瞻(蘇東坡)在黃州及嶺表,每旦起,不招客相與語,則必出而訪客。所與游者亦不盡擇,各隨其人高下,談諧放蕩,不復為畛畦。有不能談者,則強之使說鬼,或辭無有,則曰『姑妄言之』,於是聞者無不絕倒,皆盡歡而去。」

  〔7〕《頌》詩指《詩經》中的《周頌》、《魯頌》、《商頌》,它們多是統治階級祭祖酬神用的作品。

  〔8〕《春秋》相傳為孔丘根據魯國史官記事而編纂的一部魯國史書。據《春秋穀梁傳》成公九年:孔丘編《春秋》時,「為尊者諱恥,為賢者諱過,為親者諱疾。」

  〔9〕王麻子是北京有長久歷史的著名刀剪鋪,舊時冒它的牌號的鋪子很多;有的冒牌者還在招牌上註明「假冒王麻子滅門三代」字樣。 這位王平陵先生我不知道是真名還是筆名?但看他投稿的地方,立論的腔調,就明白是屬於「官方」的。一提起筆,就向上司下屬,控告了兩個人,真是十足的官家派勢。

  說話彎曲不得,也是十足的官話。植物被壓在石頭底下,只好彎曲的生長,這時儼然自傲的是石頭。什麼「聽說」,什麼「如果」,說得好不自在。聽了誰說?如果不「如果」呢?「對蘇聯當局搖尾求媚的獻詞」是那些篇,「倦舞意懶,乘著雪亮的汽車,奔赴預定的香巢」的「所謂革命作家」是那些人呀?是的,曾經有人〔7〕當開學之際,命大學生全體起立,向著鮑羅廷〔8〕一鞠躬,拜得他莫名其妙;也曾經有人〔9〕做過《孫中山與列寧》,說得他們倆真好像沒有什麼兩樣;至於聚斂享樂的人們之多,更是社會上大家周知的事實,但可惜那都並不是我們。平陵先生的「聽說」和「如果」,都成了無的放矢,含血噴人了。

  於是乎還要說到「文化的本身」上。試想就是幾個弄弄筆墨的青年,就要遇到監禁,槍斃,失蹤的災殃,我做了六篇「不到五百字」的短評,便立刻招來了「聽說」和「如果」的官話,叫作「先生們」,大有一網打盡之概。則做「基本的工夫」者,現在舍官許的「第三種人」〔10〕和「民族主義文藝者」之外還能靠誰呢?「唉!」然而他們是做不出來的。現在只有我的「裝腔作勢,吞吞吐吐」的文章,倒正是這社會的產物。而平陵先生又責為「不革命」,好像他乃是真正老牌革命黨,這可真是奇怪了。——但真正老牌的官話也正是這樣的。七月十九日。

  〔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三年二月十一日《申報·自由談》,署名何家干。

  〔2〕《中學生》以中學生為對象的綜合性刊物,夏丐尊、葉聖陶等編輯,一九三○年一月在上海創刊,開明書店出版。一九三二年二月起,該刊辟有「文章病院」一欄,從當時書籍報刊中選取有文法錯誤或文義不合邏輯的文章,加以批改。

  〔3〕司馬遷(約前145—約前86)字子長,夏陽(今陝西韓城南)人,西漢史學家、文學家,曾任太史令。所著《史記》是我國著名的紀傳體史書。

  〔4〕《大晚報》一九三二年二月十二日在上海創刊。創辦人張竹平,後為國民黨財閥孔祥熙收買。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五日停刊。〔5〕「為藝術的藝術」最早由法國作家戈蒂葉(1811—1872)提出的一種資產階級文藝觀點(見小說《莫班小姐》序)。它認為藝術應超越一切功利而存在,創作的目的在於藝術本身,與社會政治無關。三十年代初,新月派的梁實秋、自稱「第三種人」的蘇汶等,都曾宣揚這種觀點。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