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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王夫差杖打伍子胥,一半是為孫武這一段公案,一半是為了打下伍子胥氣焰,叫他順從。這是一頓殺威棒,他指望伍子胥不敢再以功臣和老臣自居,他日伐齊別再有微詞,別再橫豎阻攔,讓他掃興。他心裡暗暗記著數兒,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一棒也不准少的。孫武看見棍棒交加,看見伍子胥那頭白髮和身上的血跡,感到一陣陣心痛,也感到一陣陣心寒,可是他唯有喊幾聲“伍大夫!伍大夫!你替孫武受過了!”,唯有在囚籠里急得跺腳而已。伯嚭見夫差命人責杖伍子胥,也是一驚,接著竊竊心喜,巴不得看到這位“驕橫的老兒”受皮肉之苦,及至那棍棒撩起血肉來,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氣。作為夫差近臣,他的心頭也有一種兔狐之悲,有點兒後怕。伯嚭忙跪下叩首道:“大王,念伍大夫年邁,請大王寬恕罷!”夫差哼了一聲,把脊樑給了伯嚭,不數到四十整,他是絕不會半途而廢的。

  打完了。伍子胥被抬下去了。

  輪到孫武了。夫差一揮手:“把孫將軍和家小全放了,送將軍回姑蘇!”

  所有的人都為之一愣。這是真的嗎?

  風拂旌旗,呼啦啦響。那一百套“太牢”,牛們,羊們,豬們,在咩咩哞哞地叫著。

  夫差:“還愣著做什麼?”

  這才有徒卒去開囚籠。伯嚭忙上前:“將軍受苦了!”陳國君侯也惶惑地施了一禮道:“請將軍千萬鑑諒,小國君侯實出無奈。”孫武沒工夫理會伯嚭和陳國諸侯,他想這吳王夫差放了他,反而麻煩了,不知道以後又要弄出什麼事情來。

  孫武喊道:“大王,孫武實在是有欺君之罪的啊,大王為何不治我之罪?”

  夫差:“將軍想自尋不痛快麼?”

  孫武:“若承蒙大王恩澤不問孫武之罪,就請放還山野!”

  夫差冷笑:“休要執迷不悟!寡人念先王有話,權且寬赦你一回。孫武你須記著,有其一,沒有其二,其三,下不為例。寡人即將發兵伐齊,要爾戴罪立功!”

  “大王!”

  “送孫將軍全家回姑蘇!”

  君王之命不可違,雖然拆了囚籠,孫武沒有被鎖著,一家老小還是被押送著回姑蘇去了。

  誰也不知道,吳王夫差為何會如此開恩,也許,吳王還是幻想著要孫武率兵作戰?這隻猜對於一半兒。對於夫差,這個決策卻並不是那樣簡單的,剎那間他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父王的一段教訓,大意是:孫子兵法不僅是治軍之道,也是用人之道。用兵貴在曲,不在直,你懷疑他,也要用他;你用他,再給他戴上嚼子;你給他戴上了嚼子,再賜他些俸祿;你賜了他俸祿,再削平他的氣焰,你就是砍了他的腦殼,也要用楠木之棺槨,金銀寶器陪葬,厚厚地埋葬他。如此這般,寡人之所以為寡人,大王之所以為大王也……當然,夫差根本沒能從孫子兵法中找到這些意思,也無法得知他的父王闔閭是怎麼就悟出了這一層帝王之道,可是,他為今日能用這番訓導來對付孫武,感到得意洋洋。

  第37章 沙場隕慈殤

  這個無雨的夏天,燥得人心要長荒草了。天熱得像燒紅了的爐膛,地燙得如烤軟了的炮烙。孫武的心裡燥得要發狂。

  囚籠把他送到吳國邊境,車馬和甲徒把他送回了姑蘇。寧靜的山鄉家園忽然間就被大火焚為灰燼,從前的將軍府又成了他全家的棲身之處,人生的這個圓圈可是劃得太大了,轉了十幾年又轉回了原地。畢竟物是人非了,在孫武的心目中,將軍府也是個囚籠,悶得他透不過氣來。應該說,昨日的孫武已經死了,而且入了殮,出了殯了,在生生死死之後,經過一番羞辱,他更討厭現在的虛榮!他也知道,在這虛榮的背後,潛藏著可怕的危險,你看麼:吳國君王把伍子胥打了個皮開肉綻,卻讓你重新住進將軍府,是叫你飽食終日優哉游哉麼?不,吳王是讓你去行軍,去作戰,去廝殺,死,也死在沙場!可是,孫武的內心十分厭惡血腥,厭惡並且逃避著戰爭!他肯定是要在吳王面前重彈“不戰”“慎戰”那些“老調”的。一旦他掃了君王的興,一旦他拒絕了君王的任用,那麼,後果是什麼?會不會殃及帛女和漪羅?會不會家破人亡?

  天太熱了,太熱了。

  他們要置你於死地的。他自言自語。現在該有個結果了,他又自言自語。

  你無處逃遁!他喊了一聲,喊聲令他自己也吃了一驚。

  帛女應聲而出:“長卿,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哪裡有什麼事?”

  孫馳也隨後來了:“父親,我要請教您關於太公兵法……”

  “休要再說什麼兵法!”帛女和孫馳面面相覷。

  “啊,你們——下去吧!”孫武覺察到了自己過於粗暴,儘量地和悅些。

  妻和子都是無辜的。

  外面,戰車轔轔,戰馬蕭蕭,從南方調集的軍隊正經過姑蘇城,到姑蘇台下集結。外面到處是兵甲,到處是長戈,瀰漫著緊張的戰爭氣氛。

  吳王就要發兵攻齊了。

  吳王夫差派人宣他明早五更上朝議事。

  明天早晨,五更!

  你對他說什麼?你說,我不幹了!

  他呢?他說,滅你九族。孫武又在自說自話。

  帛女說:“長卿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

  “沒怎麼,沒事。”他的心裡太憋悶了。

  他去看望伍子胥,他惦記著挨了一頓棍棒的伍子胥怎麼樣了。

  畢竟是六十歲的老人了,白髮人伍子胥被杖責四十之後,險些要了命。皮肉筋骨之苦,實在苦不堪言。他躺在床上養傷,只可俯臥,不敢平躺著,碰到傷處就痛得呻吟不止。當然,伍子胥呻吟也只是在家裡閉了門呻吟,是不肯讓吳王夫差和太宰伯嚭聽見的,他生性就是這樣執拗。更苦的,是他的內心。這一頓好打,明明白白告訴他,開了打戒,殺戒也是隨時可開的。分明是警告他,要麼順遂君王之意,不再提越國是什麼隱患,全力輔佐大王北上伐齊;要麼,就閉上嘴,休要再引火燒身。對於剛烈,耿直,把身家性命都交給吳國的伍子胥來說,順水推舟辦不到,緘口不言也不能,那麼,夫差對他開殺戒,就僅僅是時間的問題了。這一點,伍子胥心裡明白,痛苦也就苦在“明白”二字上。

  家人來報:“孫將軍來見。”

  伍子胥想坐起來,奈何棒瘡在股,疼痛得受不住,孫武趕緊扶伍子胥躺下。

  孫武:“子胥兄,你替孫武受過了!”

  伍子胥:“哪個替你受過?”

  “孫武連累了你啊!”

  伍子胥笑:“將軍說這話,是拉我做你的朋黨不成?你這可是痴心妄想。”

  “看來伍子胥棒傷不疼。”

  “你想試一試?”

  “不試也是知道的。”

  “唉,”伍子胥嘆了口氣說,“大王決非為你孫武打伍子胥,乃是為伍子胥打伍子胥啊!我向來實話實說,不會昧著良心的,早已得罪了君王,也得罪了他身邊的佞臣伯嚭。他們這才尋個因由,用棍棒說話,出一口惡氣。伍子胥幾十年輔佐先王少君,不知有家,只知有國,未料到他們竟然會……叫我老朽受此棍棒之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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