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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忽然看見一彪兵馬迎面而來,約有一千餘騎。旌旗上赫然是“吳”字,大約是奉命向陳國縱深進發的一支吳國軍隊。鎖著孫武的囚車和大隊,都停了下來,吳國軍隊的將領正在問訊著陳國大夫什麼。一會兒,囚車重新開始轟轟隆隆向東北方向開進,這時的吳軍全部閃在道路的一旁。

  近了,孫武可以看得清吳將那張臉了。

  他不認識這位將軍,這位驍將實在太年輕了,唇上生著的,還是茸毛呢。

  年輕的吳國將軍看到囚車中的孫武的時候,顯得很激動,忽然跳下馬來,回過頭向他的軍隊喊道:

  “全軍速速見禮!這就是西破強楚的孫將軍孫武啊!”

  吳軍將士忽拉一下子全部下了馬,拱手向囚車中的孫武致以莊嚴的拱手之禮。

  吳將單膝跪倒:“孫將軍!我雖無緣在將軍麾下,可是,吳軍服越破陳,東征西討,戰陣常是將軍的戰陣,兵法還是將軍的兵法,將軍的威風依舊在旌行兩伍之中啊!請將軍受晚輩一拜!將軍多多保重!”

  孫武把眼睛閉上了。這算什麼?是檢閱麼?如此檢閱!

  囚車似乎也變得莊嚴了起來,囚車的速度似乎慢了,軋軋作響的輪輻也似乎變得沉鬱了。孫武巴不得囚車快些與吳國軍隊擦肩而過,偏偏這時間和道路好像全都拉長了。路邊,又是一代將軍和徒卒了,他能對這一代生氣勃勃的將士說什麼呢?保重?誰保重?誰更需要保重?孫武無奈地想。你也許談不到什麼“保重”不“保重”了,可是你畢竟在世上活了五十餘年!他們呢?他們還是牛犢,還是乳虎,即便他們僥倖沒作楚國沙場之鬼,僥倖沒做陳國沙場之鬼,僥倖之後還會再僥倖麼?吳國君王夫差窮兵黷武,正在策劃北上中原,你們,年輕的將軍和徒卒們,南下,北上,終於還能回家嗎?是在晉國做鬼?是血灑魯國?還是飲恨齊國?你們敬仰的孫武,只是“善戰”的孫武,你們之中,誰知道孫武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不戰”呢?誰知道,誰?正因為這些,孫武的八十二篇兵法和九捲圖軸可以交與誰,誰?

  囚車,終於和吳軍告別了。

  囚車到了吳陳邊境。

  陳國君侯畢恭畢敬地向吳王夫差深深地叩頭施禮,獻貢品:“大王在上,小國之侯不過是草野邊僻之人,雖然自不量力冒犯了大王,承蒙大王寬仁厚德,不計小怨,歃血為盟。陳國本來是向大王貢獻物品的小邑,承蒙不棄,仰戴鴻恩,勞煩大王今命貴國軍士用鞭子抽打小國臣民。小國之侯從今賓服大王,願臣屬,年年朝貢,歲歲來獻,恭祝大王延壽,永受萬福!”

  夫差道:“寡人今日寬赦了君侯你,你當有自知之明,知道什麼是天,什麼是地,什麼是樹,什麼是草,什麼是鷹,什麼是雞,什麼是石,什麼是卵。”

  “請大王放心,我知道了。”

  夫差:“你當有始有終,休要朝三暮四,日後應當自勉。”

  “是。”

  “有什麼貢獻,呈上給寡人看看。”

  “小國雖然窮鄙,但願罄其所有,按天下諸侯盟會貢獻最高的約束自己,今日敬獻給大王的是一百套太牢!”

  一套太牢,即是一頭牛,一口豬,一頭羊,一百套太牢,乃是三百頭牲畜。按照禮制,吳王向小國諸侯徵收貢品,數字不得超過十二,陳國君侯奉獻一百,超過數倍了。可是,當三百頭牲畜趕將過來的時候,吳王夫差受之心安理得,臉上根本沒露出一點兒喜悅。

  陳國國君又道:“大王,我這裡,還有一樣兒東西,可以還給大王。”

  這就是孫武!

  作為陳國諸侯貢品的孫武,在囚籠里痛不欲生。在等待著奉獻出去的時候,他透過徒卒之間的縫隙清清楚楚地看見,全家一共是三輛囚車,他自己獨占一輛,頭和手都鎖在木頭囚籠里,動彈不得,帛女和漪羅共一個囚籠,三個兒子共一個囚籠,老家僕田狄甚至連囚籠也無權“享受”,只捆綁著,在一匹馬屁股後面,全家無一倖免。他們候在一條乾涸的河道里,和一百頭豬,一百頭羊,一百頭牛混雜在一起。終於輪到他們去“奉獻”了,乃是跟在運載豬、牛、羊的後面。浩浩蕩蕩的牲畜“大軍”,在去“貢獻”的途中,隨意拉著糞便,臭氣衝天;互相自由地擠撞著,並沒有捆縛;哞哞地亂叫著,並無哀痛。而他,當年赫赫揚揚的將軍孫武,這會兒可以等於一頭羊?一口豬?或是半頭牛?甚至可以說連那些家畜都不如,豬牛和羊,在車上是用“欄”圍著,他是在籠子裡關著。

  囚車到了吳王夫差面前。夫差果然一驚。

  夫差:“你?!”孫武不言。

  夫差:“寡人真是活見鬼了!”

  陳國國君忙道:“大王,這孫武十年之前叛離吳國,遠避塵囂,一直在陳國山野隱居……”

  夫差:“好你個膽大包天的孫武,竟敢騙了寡人十年之久!你可知罪?”

  孫武還是不說話。夫差大怒:“伍大夫何在?”

  伍子胥應聲而來:“臣在。”

  孫武一見吳王夫差要問伍子胥之罪,不能不開口了:“孫武的死活不關伍子胥的事。孫武十年前以死為由,瞞天過海,離開吳國,伍大夫全然不知。”

  夫差冷笑道:“你這樣處心積慮地要替伍大夫洗刷個乾乾淨淨,寡人反而無法相信伍大夫乾淨了。如此看來,二位是早有盟誓在先了吧?”

  伍子胥直言不諱:“任憑大王治臣下之罪。”

  孫武:“大王,我早已決心不問政事,不披甲冑,對於大王來說,孫武雖生猶死,早死晚死還不是一樣,請大王即刻賜孫武一死就是,不必罹禍他人!”

  伯嚭來插話了,他的目標總是伍子胥:“大王,依臣看來,孫將軍欺君罔上,藐視王庭,恐怕不是他一個人辦得到的,其中的來龍去脈,必須弄得清清楚楚,以罪量刑才是。”

  夫差:“唔。”

  伍子胥:“伯嚭太宰何必繞彎子?此事還有何不清楚?如若治罪,便請君王將伍子胥與孫武一同治罪就是了。說伍子胥欺君也可,說伍子胥罔上也無不可,可是伍子胥的的確確是為君王做了一件好事啊!孫武本是吳國的功臣,先王的愛將,先王在臨終時曾有遺訓,要終生寬赦孫將軍。伍子胥為大王宣示仁德,恪守先王遺訓,以告先王在天之靈。孫武在吳二十餘載,南征北討;孫武去吳整整十年,隱姓埋名,何罪之有?只怕是大王如治孫武之罪,天下不服,有礙大王的好名聲!治罪只可治伍子胥之罪,伍子胥領了!”

  夫差:“如此甚好。伍大夫犯下欺君之罪,罪當誅殺,念你是先王老臣,便去受杖責四十吧!”

  孫武:“大王!”

  夫差:“杖責四十!”

  年逾花甲一頭白髮的伍子胥,被按在地上受杖打皮肉之苦。木棒掄打在他那已經鬆弛了的毫無彈性的皮肉上,發出噗噗的響聲。伍子胥並不呻吟,只是亂叫:“該打!打得好!”“為大王的仁德,受一杖!再一杖!”“先王在天,看伍子胥挨打了!三十一,三十二!”伍子胥生性耿直,又一向忠烈敢諫,近來在是否應當滅越國和北上的戰略問題上,屢屢與吳王夫差衝撞。他自恃是開國元勛,自信是為吳國大計盡忠,料吳王夫差不會把他怎樣。他從沒想到夫差小兒會開打戒,心不服,口亦不服,雖皮開肉綻,仍亂叫一氣。可是,不論他怎麼亂叫,都無法使那木棒不落在皮肉之上,他的心裡一片蒼涼,失望和失落,終於,“唉”了一聲,落下淚來,再也不作聲,也不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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