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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闔閭忽然和悅了:“伍大夫,你看,嗯?呵呵,有點意思。”

  伍子胥頷首:“大王不妨一試。”

  闔閭這回是仔仔細細而又和藹慈祥地看著要離了。他很開心。為要離這個不起眼兒的市井小子說出一番狂話開心,也為周圍人等想著為他除去心頭之患開心。他自然不敢相信這位風一吹就搖搖擺擺的小東西,能夠刺殺了萬夫莫敵的慶忌。可是既然這個小人兒敢於奉獻了一隻右手和結髮妻子,肯於家破人亡,這番忠誠是絕對應當表彰的。世有專諸刺殺王僚,才有他闔閭登上殿堂。世有要離,也說不準就醫了他的心病,除了慶忌!這當然不妨一試,舉手一揮而已。他剛剛經歷了氣惱,煩躁,輕蔑,興致勃勃,一直到開心的一個情緒過程,他為自己有效的激將法,竟然在頃刻間激得要離砍手殺妻都在所不辭,感到十分的滿意,甚至沾沾自喜。他想他沒有看錯,這個要離可用,當然是一次性使用。而那位伍子胥也可用,當然是要重重複復使用的。他儘量表現出對伍子胥的寬囿、親切和信任,可是越是信任就越要精細。他知道伍子胥處心積慮要發兵攻楚,以報私仇。伍子胥推出了孫武和要離,推出這“用間”之計的同時,就極力鼓吹,要他以王者之尊親率大軍遠征楚國。他對此暗暗一笑,並不戳破伍子胥的私心,也不會採納。他採納的僅僅是一個刺殺慶忌的計劃,舍了無關緊要的要離,不費一兵一卒,這對於他來說乃是上上之策,何樂而不為?

  伍子胥十分滿意地看了要離的表演告一段落,剛剛大王闔閭的目光和語調,讓他的手心裡出了粘粘漬漬的冷汗。假若闔閭不聽要離之計,那麼,他難免落下個以此市井無賴戲弄君王的罪名,至少要失掉君王的一些信任。他知道伴隨君王實在就是陪著老虎睡覺,處處得察言觀色小心伺候,不得閃失。復興吳國,君臣一致;然而是否發兵攻破楚國,為他雪恥報仇,那得看闔閭是否高興,是否願意,是否覺得有利。他忽然間明白了,孫武拒絕立即晉見大王,是深謀遠慮。孫武必須由他伍子胥推薦,伯嚭大夫對於朝中多一強似他自己的人暗暗悵然若失,並不熱心,這一點,伍子胥明白。由他伍子胥推薦孫武,又得讓君王自己覺得這個孫武是非請出山野不可,才算是蓮子熟了,酒發酵到了時候,水到渠成,人盡其才。當然,要離這個乾柴般的東西,是至關重要的一顆棋子兒。要離這招棋乃是只可勝,不可敗的,這一點,孫武恐怕比伍子胥更明白。他相信孫武推出要離,是不會錯的。這並非是憑著直覺。尋訪孫武途中那些撲朔迷離,那些讓他頗費心機去猜的謎,已經讓他感到這位遲遲不得一見的人物非同凡響,神秘而神奇了。待到一見,那人的平和安靜,又令他急於猜度孫武內心的韜晦和城府。到了談論兵法的時候,孫武疾走於酒窖,激動而雄辯,他是知道這人是決不甘於寂寞的了,不然為何從齊國遠道而來?雄心勃勃的孫武,是個大謀略家,伍子胥是心服口服的。孫武暫且退隱一步,推出個要離,怎麼會不是深思熟慮的呢?要離既然是孫武在吳國的第一支箭,開弩必須是響箭。他後來知道這要離雖然外貌瘦弱,人卻勇武,據說有一惡鬼要殺掉他,他故意開了窗開了門,夜裡躺在床上靜等。當惡鬼把刀放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連聲叫快些。惡鬼也怕惡人,讓他給嚇跑了。要離果然沒有叫他失望,真箇是置生死於度外!

  大王闔閭去拉了要離的手,像牽著一個小孩兒:“卿真是天下最忠最義的勇士呵,來來來,寡人設宴款待你。”

  要離:“謝謝大王,不必了。”

  闔閭:“吃了酒,寡人一定照你的意思去做的。”

  要離:“事不宜遲。”

  伍子胥:“現在就砍?”

  要離:“砍。說砍便砍,不必嗦。”

  伍子胥:“你潛入楚國,取得慶忌信任之後,當把機密軍情迅速送來,不得誤事。大王這裡將整飭兵馬,隨時準備攻破楚軍,消滅慶忌。”

  闔閭:“不。寡人只要慶忌性命。”

  伍子胥心裡一動,迅速看了闔閭一眼。

  闔閭毫無表情。

  要離:“還等什麼?”

  闔閭:“伍大夫,遂了勇士的願吧。”

  伍子胥應道:“臣遵命,”輕輕一笑,旋爾怒目圓睜,大叫,“來人!把這在大王面前不知上下尊卑的小人拉出去,剁了他的右手!”

  凶神惡煞的武士們衝進來,輕而易舉地反剪了要離的雙臂。要離在被推出去的剎那,最後看了一眼闔閭,是訣別的意思。

  闔閭微微地向他頷首致意。

  剁掉要離的手並不費事,武士手中的斧子一落,“喀嚓”一聲,就完事了。

  行刑是在姑蘇城的一個十字街頭,要離斷了手,流血不多,說不上血肉淋漓,他本來就沒有多少貯藏。只是那隻孤零零被拋棄了的失去依憑的手,蒼白青紫,沾了許多的塵土,髒兮兮丟在十字街頭,那個痙攣的樣子,市人看了觸目驚心,都繞著走。

  一切都幹得利索,快捷。斷了要離的手,將要離放回。要離托著血淋淋的斷臂尚未到家,已見伍子胥率兵去結果他的妻子。剎女自知活不成,早已用三尺白布懸樑上吊了。伍子胥命兵丁將剎女的屍體當街焚燒,骨灰柴灰灌了一街。要離假意藏躲,待灰飛煙滅,夜深人靜,他跑出來,伏在街頭,痛哭連聲。

  這是真哭,不是偽裝。

  與此同時,孫武之館裡琴聲繚繞。

  孫武洗手焚香,面北而坐,置琴於几上,與大樂師公孫尼子共同探討琴藝。孫武撫琴,彈了一曲《金石操》。

  公孫尼子說:“長卿今天是怎麼了?”

  “怎麼了?怎麼也沒怎麼。”

  “今天長卿的彈奏,公孫實在不敢恭維。”

  孫武:“為什麼?或許公孫先生覺得琴是不該這樣彈的,我有些破格嗎?不知先生是否意識到了,我的琴音有鐘磬之聲,鏗鏘雄壯,鐘磬象徵將軍,磐音令人想起戰死疆場之忠烈,絲竹的聲音,讓人廉明正直。孫武乃集金石絲竹之大成於七弦之上啊……”

  公孫尼子笑:“好了好了,我聽你的琴聲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躁動,殺氣騰騰。”

  田狄從姑蘇回來了。

  田狄對孫武說:“先生,那要離已經被大王砍斷了右手,要離的妻子剎女上吊自殺了!伍大夫率人當街把剎女的屍體燒了,骨灰揚得滿街都是啊!不知道要離是怎麼獲罪於大王的。”

  孫武說:“知道了,下去吧。”說罷淡淡一笑,又對公孫尼子道,“請公孫先生接著教我撫琴,泠泠七弦,真是磨練人的性情啊!”

  第05章 大才起畎畝

  孫武終於等到了吳王闔閭屈尊來拜會的這一天。出乎意料,這個日子來得太早了。

  孫武當然在盼望著這一天的到來。他外表雖是又儒雅,又平和,又泰然,內心卻山呼海嘯般涌動著不可抑止的焦灼、激情和渴望。他當然急於將書寫在竹簡之上的兵法戰策試於疆場,急於掛印拜將建立不朽功業。他內心涌動著的煩躁,即使想發泄,也沒來由發泄。夫人帛女內心雖靈秀聰明,性情卻內向、寡言,看上去近乎木訥,侍奉他又面面俱到,無可挑剔。孫武常常在夜闌人靜的時分,著述兵書,研究古往今來的戰法,繪製疆場上的陣圖,這時候,他的內心鋪開了平野山川,展開了千軍萬馬的呼嘯和廝殺。帛女總是悄然而來,悄然而去的。或者來修剪了燭花,或者來送一件衣衫抵禦夜寒,或者送上一些充飢的東西。帛女總是要等到孫武睡下,才肯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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