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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上花列傳》今有六十四回,題“雲間花也憐儂著”,或謂其人即松江韓子云〔12〕,善弈棋,嗜鴉片,旅居上海甚久,曾充報館編輯,所得筆墨之資,悉揮霍於花叢中,閱歷既深,遂洞悉此中伎倆(《小說考證》八引《談瀛室筆記》);而未詳其名,自署雲間,則華亭人也。其書出於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每七日印二回,〔13〕遍鬻於市,頗風行。大略以趙朴齋為全書線索,言趙年十七,以訪母舅洪善卿至上海,遂游青樓,少不更事,沉溺至大困頓,旋被洪送令還。而趙又潛返,愈益淪落,至“拉洋車”。書至此為第二十八回,忽不複印。

  作者雖目光始終不離於趙,顧事跡則僅此,惟因趙又牽連租界商人及浪遊子弟,雜述其沉湎徵逐之狀,並及煙花,自“長三”至“花煙間”具有;略如《儒林外史》,若斷若續,綴為長篇。其訾倡女之無深情,雖責善於非所,而記載如實,絕少誇張,則固能自踐其“寫照傳神,屬辭比事,點綴渲染,躍躍如生”(第一回)之約者矣。如述趙朴齋初至上海,與張小村同赴“花煙間”時情狀云:

  ……王阿二一見小村,便攛上去嚷道,“耐好啊!騙我,阿是?耐說轉去兩三個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來。阿是兩三個月嘎?只怕有兩三年哉!……”小村忙陪笑央告道,“耐覅動氣,我搭耐說。”便湊著王阿二耳朵邊,輕輕的說話。說不到四句,王阿二忽跳起來,沉下臉道,“耐倒乖殺哚。耐想拿件濕布衫撥來別人著仔,耐末脫體哉,阿是?”小村發急道,“勿是呀,耐也等我說完仔了唲。”王阿二便又爬在小村懷裡去聽,也不知咕咕唧唧說些甚麼,只見小村說著,又努嘴,王阿二即回頭把趙朴齋瞟了一眼,接著小村又說了幾句。王阿二道,“耐末那價呢?”小村道,“我是原照舊啘。”王阿二方才罷了;立起身來,剔亮了燈台;問朴齋尊姓;又自頭至足,細細打量。朴齋別轉臉去,裝做看單條。只見一個半老娘姨,一手提水銚子,一手托兩盒煙膏,……蹭上樓來,……

  把煙盒放在煙盤裡,點了煙燈,沖了茶碗,仍提銚子下樓自去。王阿二靠在小村身旁燒起煙來,見朴齋獨自坐著,便說,“榻床浪來軃軃唲。”朴齋巴不得一聲,隨向煙榻下手躺下,看著王阿二燒好一口煙,裝在槍上,授於小村,颼飀飀直吸到底。……至第三口,小村說,“覅吃哉。”王阿二調過槍來,授與朴齋。朴齋吸不慣,不到半口,斗門噎住。……王阿二將簽子打通煙眼,替他把火。朴齋趁勢捏他手腕,王阿二奪過手,把朴齋腿膀盡力摔了一把,摔得朴齋又痠又痛又慡快。朴齋吸完煙,卻偷眼去看小村,見小村閉著眼,朦朦朧朧,似睡非睡光景,朴齋低聲叫“小村哥”。連叫兩聲,小村只搖手,不答應。王阿二道,“煙迷呀,隨俚去罷。”朴齋便不叫了。

  ……(第二回)

  至光緒二十年,則第一至六十回俱出,進敘洪善卿於無意中見趙拉車,即寄書於姊,述其狀。洪氏無計;惟其女曰二寶者頗能,乃與母赴上海來訪,得之,而又皆留連不遽返。

  洪善卿力勸令歸,不聽,乃絕去。三人資斧漸盡,馴至不能歸,二寶遂為倡,名甚噪。已而遇史三公子,雲是巨富,極愛二寶,迎之至別墅消夏,謂將娶以為妻,特須返南京略一屏當,始來迓,遂別。二寶由是謝絕他客,且貸金盛製衣飾,備作嫁資,而史三公子竟不至。使朴齋往南京詢得消息,則雲公子新訂婚,方赴揚州親迎去矣。二寶聞信昏絕,救之始蘇,而負債至三四千金,非重理舊業不能償,於是復攬客,見噩夢而書止。自跋謂將續作,然不成。後半於所謂海上名流之雅集,記敘特詳,但稍失實;至描寫他人之徵逐,揮霍,及互相欺謾之狀,乃不稍遜於前三十回。有述賴公子賞女優一節,甚得當時世態:

  ……文君改裝登場,一個門客湊趣,先喊聲“好!”

  不料接接連連,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聲嚷得天崩地塌,海攪江翻。……只有賴公子捧腹大笑,極其得意。

  唱過半出,就令當差的放賞。那當差的將一卷洋錢散放在巴斗內,呈賴公子過目,望台上只一撒,但聞索郎一聲響,便見許多晶瑩焜耀的東西,滿台亂滾;台下這些幫閒門客又齊聲一號。文君揣知賴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個計較來,當場依然用心的唱,唱罷落場,……含笑入席。不提防賴公子一手將文君攔入懷中;文君慌的推開立起,佯作怒色,卻又爬在賴公子肩膀,悄悄的附耳說了幾句,賴公子連連點頭道,“曉得哉。”……

  (第四十四回)

  書中人物,亦多實有,而悉隱其真姓名,〔14〕惟不為趙朴齋諱。相傳趙本作者摯友,時濟以金,久而厭絕,韓遂撰此書以謗之,印賣至第二十八回,趙急致重賂,始輟筆,而書已風行;已而趙死,乃續作貿利,且放筆至寫其妹為倡雲。然二寶淪落,實作者豫定之局,故當開篇趙朴齋初見洪善卿時,即敘洪問“耐有個令妹,……阿曾受茶?”答則曰,“匆曾。今年也十五歲哉。”已為後文伏線也。光緒末至宣統初,上海此類小說之出尤多,往往數回輒中止,殆得賂矣;而無所營求,僅欲摘發伎家罪惡之書亦興起,惟大都巧為羅織,故作已甚之辭,冀震聳世間耳目,終未有如《海上花列傳》之平淡而近自然者。

  ※※※

  〔1〕崔令欽唐博陵(今河北定縣)人。開元時官左金吾,天寶時遷著作佐郎,肅宗時改倉部郎中,後為萬州刺史,終國子司業。所撰《教坊記》,一卷,記述唐開元天寶時期教坊的制度、軼聞和樂曲的起源、內容等。孫棨《北里志》,參看本卷第97頁注〔9〕。

  〔2〕梅鼎祚(1549—1615)字禹金,明宣城(今屬安徽)人。

  撰有傳奇《玉合記》、雜劇《崑崙奴》等。所撰《青泥蓮花記》,分七門十三卷。

  〔3〕余懷(1616—?)字澹心,別號鬘持老人,清莆田(今屬福建)人。撰有《味外軒文稿》、《研山堂集》等。所撰《板橋雜記》,分雅游、麗品、軼事三卷。

  〔4〕記述jì家故事之作,揚州有芬利它行者《竹西花事小錄》等;

  吳門(蘇州)有西溪山人《吳門畫舵錄》、個中生《吳門畫航續錄》等;

  珠江(廣州)有支機生(繆艮)《珠江名花小傳》、周友良《珠江梅柳記》等;上海有松北玉魫生(王韜)《海陬冶遊錄》、《淞濱瑣話》等。

  〔5〕《品花寶鑑》卷首有石函氏(陳森)自序。刻於咸豐二年(1852),原刊本扉頁題:“戊申年(1848)十月幻中了幻齋開雕,己酉年(道光二十九年,1849)六月工竣。”又據《夢華瑣簿》載:“《寶鑑》是年(丁酉,道光十七年,1837)僅成前三十回;及己酉,少逸游廣西歸京,乃足成六十卷。余壬子(咸豐二年,1852)乃見其刊本。”

  〔6〕符兆綸字雪樵,清宜黃(今屬江西)人,曾官福建知縣。

  撰有《夢梨雲詩抄》等。下面的引文見《繪圖花月姻緣》卷首。

  〔7〕謝章鋌字枚如,清長樂(今屬福建)人,官至內閣中書。

  撰有《賭棋山莊全集》。《賭棋山莊詩集》,十四卷。《題魏子安所著書後》五言詩三首,見卷八。題《花月痕》一首云:“有淚無地灑,都付管城子。醇酒與婦人,末路乃如此。獨抱一片心,不生亦不死。”

  〔8〕《賭棋山莊文集》卷五《魏子安墓志銘》:“秀仁,字子安,一字子敦,侯官人。……少不利童試,年二十八,始補弟子員,即連舉丙午鄉試。……既累應春官不第,乃游晉,游秦,游蜀。故鄉先達,與一時能為禍福之人,莫不愛君重君,而卒不能為君大力。君見時事多可危,手無尺寸,言不見異,而亢髒抑鬱之氣,無所發舒,因遁為稗官小說,托於兒女子之私,名其書曰《花月痕》。”

  〔9〕關於《花月痕》撰寫過程,《課餘續錄》卷一云:“是時子安旅居山西,就太原知府保眠琴太守館。……多暇日,欲讀書,又苦叢雜,無聊極,乃創為小說,以自寫照。其書中所稱韋瑩字痴珠者,即子安也。方糙一兩回,適太守入其室,見之,大歡喜。乃與子安約:十日成一回。一回成,則張盛席,招jú部,為先生潤筆壽,於是浸yín數十回,成巨帙焉。”

  〔10〕《劉栩鳳傳》即《棲梧花史小傳》,內容記述河南滑縣歌jì劉栩鳳生平。

  〔11〕《醉紅軒筆話》此書及《花間棒》、《吳中考古錄》、《閒鷗集》,均見鄒弢《三借廬筆談》,未見刻本。

  〔12〕韓子云(1856—1894)名邦慶,別號太仙,清松江(今屬上海)人。曾任申報館編輯。

  〔13〕關於《海上花列傳》刊出情況,該書自光緒十八年(1892)二月初一日起,陸續刊印於韓邦慶所編文藝雜誌《海上奇書》。

  該刊開始時每逢初一、十五出刊一期,每期印《海上花列傳》二回;第九期起,改為每月一期,出至十五期停刊,《海上花列傳》共刊出三十回。

  〔14〕據《譚瀛室隨筆》載:《海上花列傳》“書中人名,大抵皆有所指,熟於同、光間上海名流事實者,類能言之。茲姑舉所知者,如:

  齊韻叟為沈仲馥,史天然為李木齋,賴頭黿為勒元俠,方蓬壺為袁翔父,一說為王紫詮,李實夫為盛朴人,李鶴汀為盛杏蓀,黎篆鴻為胡雪岩,王蓮生為馬眉叔,小柳兒為楊猴子,高亞白為李芋仙。以外諸人,苟以類推之,當十得八九,是在讀者之留意也。”

  第二十七篇 清之俠義小說及公案

  第二十七篇清之俠義小說及公案

  明季以來,世目《三國》《水滸》《西遊》《金瓶梅》為“四大奇書”〔1〕,居說部上首,比清乾隆中,《紅樓夢》盛行,遂奪《三國》之席,而尤見稱於文人。惟細民所嗜,則仍在《三國》《水滸》。時勢屢更,人情日異於昔,久亦稍厭,漸生別流,雖故發源於前數書,而精神或至正反,大旨在揄揚勇俠,讚美粗豪,然又必不背於忠義。其所以然者,即一緣文人或有憾於《紅樓》,其代表為《兒女英雄傳》;一緣民心已不通於《水滸》,其代表為《三俠五義》。

  《兒女英雄傳評話》本五十三回,今殘存四十回,題“燕北閒人著”。馬從善序〔2〕雲出文康手,蓋定稿於道光中。文康,費莫氏,字鐵仙,滿洲鑲紅旗人,大學士勒保〔3〕次孫也,“以資為理藩院郎中,出為郡守,洊擢觀察,丁憂旋里,特起為駐藏大臣,以疾不果行,卒於家。”家本貴盛,而諸子不肖,遂中落且至困憊。文康晚年塊處一室,筆墨僅存,因著此書以自遣。升降盛衰,俱所親歷,“故於世運之變遷,人情之反覆,三致意焉。”(並序語)榮華已落,愴然有懷,命筆留辭,其情況蓋與曹雪芹頗類。惟彼為寫實,為自敘,此為理想,為敘他,加以經歷復殊,而成就遂迥異矣。書首有雍正甲寅觀鑒我齋序,謂為“格致之書”,反《西遊》等之“怪力亂神”而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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