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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玉吟了之後,又接連笑了兩笑。琴言見他夢魔如此,十分難忍,在子玉身上掀了兩掀,因想夫人在外,不好高叫,改口叫聲“少爺”。子玉猶在夢中想念,候到七月七日,到素蘭處,會了琴言,三人又好訴衷談心,這是子玉刻刻不忘,所以念出這兩句唐曲來。魂夢既酣,一時難醒,又見他大笑一會,又吟道:

  “我道是黃泉碧落兩難尋,……”

  歌罷,翻身向內睡著。琴言看他昏到如此,淚越多了,只好呆怔怔看著,不好再叫。……(第二十九回)

  《品花寶鑑》中人物,大抵實有,就其姓名性行,推之可知。惟梅杜二人皆假設,字以“玉”與“言”者,即“寓言”之謂,蓋著者以為高絕,世已無人足供影射者矣。書中有高品,則所以自況,實為常州人陳森書(作者手稿之《梅花夢傳奇》上,自署毘陵陳森,則“書”字或誤衍),號少逸,道光中寓居北京,出入jú部中,因拾聞見事為書三十回,然又中輟,出京漫遊,己酉(一八四九)自廣西復至京,始足成後半,共六十回,好事者競相傳鈔,越三年而有刻本(楊懋建《夢華瑣簿》)。

  至作者理想之結局,則具於末一回,為名士與名旦會於九香園,畫伶人小像為花神,諸名士為贊;諸伶又書諸名士長生祿位,各為贊,皆刻石供養九香樓下。時諸伶已脫梨園,乃“當著眾名士之前”,熔化釵鈿,焚棄衣裙,將燼時,“忽然一陣香風,將那灰燼吹上半空,飄飄點點,映著一輪紅日,像無數的花朵與蝴蝶飛舞,金迷紙醉,香氣撲鼻,越旋越高,到了半天,成了萬點金光,一閃不見”雲。

  其後有《花月痕》十六卷五十二回,題“眠鶴主人編次”,咸豐戊午年(一八五八)序,而光緒中始流行。其書雖不全寫狹邪,顧與伎人特有關涉,隱現全書中,配以名士,亦如佳人才子小說定式。略謂韋痴珠韓荷生皆偉才碩學,游幕并州,極相善,亦同游曲中,又各有相眷jì,韋者曰秋痕,韓者曰采秋。韋風流文采,傾動一時,而不遇,困頓羈旅中;秋痕雖傾心,亦終不得嫁韋。已而韋妻先歿,韋亦尋亡,秋痕殉焉。韓則先為達官幕中上客,參機要,旋以平寇功,由舉人保升兵科給事中,復因戰績,累遷至封侯。采秋久歸韓,亦得一品夫人封典。班師受封之後,“高宴三日,自大將軍以至走卒,無不雀忭。”(第五十回)而韋乃僅一子零丁,扶棺南下而已。其布局蓋在使升沉相形,行文亦惟以纏綿為主,但時復有悲涼哀怨之筆,交錯其間,欲於歡笑之時,並見黯然之色,而詩詞簡啟,充塞書中,文飾既繁,情致轉晦。符兆綸〔6〕評之雲,“詞賦名家,卻非說部當行,其淋漓盡致處,亦是從詞賦中發泄出來,哀感頑艷。……”雖稍諛,然亦中其失。至結末敘韓荷生戰績,忽雜妖異之事,則如情話未央,突來鬼語,尤為通篇蕪累矣。

  ……采秋道,“……妙玉稱個‘檻外人’,寶玉稱個‘檻內人’;妙玉住的是櫳翠庵,寶玉住的是怡紅院。……

  書中先說妙玉怎樣清潔,寶玉常常自認濁物。不見將來清者轉濁,濁者極清?”痴珠嘆一口氣,高吟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隨說道,“……就書中‘賈雨村言’例之:薛者,設也;黛者,代也。設此人代寶玉以寫生,故‘寶玉’二字,寶字上屬於釵,就是寶釵;玉字下繫於黛,就是黛玉。釵黛直是個‘子虛烏有’,算不得什麼。倒是妙玉,真是做寶玉的反面鏡子,故名之為妙。一僧一尼,暗暗影射,你道是不是呢?”采秋答應。……痴珠隨說道,“‘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便敲著案子朗吟道:

  “銀字箏調心字香,英雄底事不柔腸?我來一切觀空處,也要天花作道場。採蓮曲里猜蓮子,叢桂開時又見君,何必搖鞭背花去,十年心已定香熏。”

  荷生不待痴珠吟完,便哈哈大笑道,“算了,喝酒罷。”說笑一回,天就亮了。痴珠用過早點,坐著采秋的車先去了。午間,得荷生柬帖云:

  “頃晤秋痕,淚隨語下,可憐之至。弟再四慰解,令作緩圖。臨行,囑弟轉致閣下雲,‘好自靜養。耿耿此心,必有以相報也。’知關錦念,率此布聞。並呈小詩四章,求和。”

  詩是七絕四首。……痴珠閱畢,便次韻和云:

  “無端花事太凌遲,殘蕊傷心剩折枝,我欲替他求淨境,轉嫌風惡不全吹。蹉跎恨在夕陽邊,湖海浮沉二十年,駱馬楊枝都去也,……”

  正往下寫,禿頭回道,“菜市街李家著人來請,說是劉姑娘病得不好。”痴珠驚訝,便坐車赴秋心院來。秋痕頭上包著縐帕,趺坐床上,身邊放著數本書,凝眸若有所思,突見痴珠,便含笑低聲說道,“我料得你挨不上十天。其實何苦呢?”痴珠說道,“他們說你病著,叫我怎忍不來呢?”秋痕嘆道,“你如今一請就來,往後又是糾纏不清。”痴珠笑道,“往後再商量罷。”自此,痴珠又照舊往來了。是夜,痴珠續成和韻詩,末一章有“博得蛾眉甘一死,果然知己屬傾城”之句,至今猶誦人口。……

  (第二十五回)

  長樂謝章鋌《賭棋山莊詩集》有《題魏子安所著書後》〔7〕五絕三首,一為《石經考》,一為《陔南山館詩話》,一即《花月痕》(蔣瑞藻《小說考證》八引《雷顛筆記》),因知此書為魏子安作。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負文名,而年二十餘始入泮,即連舉丙午(一八四六)鄉試,然屢應進士試不第,乃游山西陝西四川,終為成都芙蓉書院院長,因亂逃歸,卒,年五十六(一八一九——一八七四),著作滿家,而世獨傳其《花月痕》(《賭棋山莊文集》五)。〔8〕秀仁寓山西時,為太原知府保眠琴教子,所入頗豐,且多暇,而苦無聊,乃作小說,以韋痴珠自況,保偶見之,大喜,力獎其成,遂為巨帙雲(謝章鋌《課餘續錄》一)〔9〕。然所託似不止此,卷首有太原歌jì《劉栩鳳傳》〔10〕,謂“傾心於逋客,欲委身焉”,以索值昂中止,將抑鬱憔悴死矣。則秋痕蓋即此人影子,而逋客實魏。韋韓,又逋客之影子也,設窮達兩途,各擬想其所能至,窮或類韋,達當如韓,故雖自寓一己,亦遂離而二之矣。

  全書以伎女為主題者,有《青樓夢》六十四回,題“釐峰慕真山人著”,序則雲俞吟香。吟香名達,江蘇長洲人,中年頗作冶遊,後欲出離,而世事牽纏,又不能遽去,光緒十年(一八八四)以風疾卒,所著尚有《醉紅軒筆話》《花間棒》《吳中考古錄》及《閒鷗集》〔11〕等(鄒弢《三借廬筆談》四)。《青樓夢》成於光緒四年,則取吳中倡女,以發揮其“游花國,護美人,采芹香,掇巍科,任政事,報親恩,全友誼,敦琴瑟,撫子女,睦親鄰,謝繁華,求慕道”(第一回)

  之大理想,所寫非實,從可知矣。略謂金挹香字企真,蘇州府長洲縣人,幼即工文,長更慧美,然不娶,謂欲得“有情人”,而“當世滔滔,斯人誰與?竟使一介寒儒,懷才不遇,公卿大夫竟無一識我之人,反不若青樓女子,竟有慧眼識英雄於未遇時也”(本書《題綱》)。故挹香游狹邪,特受伎人愛重,指揮如意,猶南面王。例如:

  ……(挹香與二友及十二jì女)至軒中,三人重複觀玩,見其中修飾,別有巧思。軒外名花綺麗,糙木精神。正中擺了筵席,月素定了位次,三人居中,眾美人亦序次而坐:

  第一位鴛鴦館主人褚愛芳第二位煙柳山人王湘雲第三位鐵笛仙袁巧雲第四位愛雛女史朱素卿第五位惜花春起早使者陸麗春第六位探梅女士鄭素卿第七位浣花仙史陸文卿……第十一位梅雪爭先客何月娟末位護芳樓主人自己坐了;兩旁四對侍兒斟酒。眾美人傳杯弄盞,極盡綢繆。挹香向慧瓊道,“今日如此盛會,宜舉一觴令,庶不負此良辰。”月素道,“君言誠是,即請賜令。”挹香說道,“請主人自己開令。”月素道,“豈有此理,還請你來。”挹香被推不過,只得說道,“有占了。”眾美人道,“令官必須先飲門面杯起令,才是。”

  於是十二位美人俱各斟酒一杯,奉與挹香;挹香一飲而盡,乃啟口道,“酒令勝於軍令,違者罰酒三巨觥!”眾美人唯唯聽命。……(第五回)

  挹香亦深於情,侍疾服勞不厭,如:

  ……一日,挹香至留香閣,愛卿適發胃氣,飲食不進。挹香十分不舍,忽想著過青田著有《醫門寶》四卷,尚在館中書架內,其中胃氣丹方頗多,遂到館取而復至,查到“香郁散”最宜,令侍兒配了回來,親侍藥爐茶灶;

  又解了幾天館,朝夕在留香閣陪伴。愛卿更加感激,乃口占一絕,以報挹香。……(第二十一回)

  後乃終“掇巍科”,納五jì,一妻四妾。又為養親計,捐職仕餘杭,即遷知府,則“任政事”矣。已而父母皆在府衙中跨鶴仙去;挹香亦悟道,將入山,……心中思想道,“我欲勘破紅塵,不能明告他們知道,只得一個私自瞞了他們,踱了出去的了。”次日寫了三封信,寄與拜林夢仙仲英,無非與他們留書志別的事情,又囑拜林早日代吟梅完其姻事。過了幾天,挹香又帶了幾十兩銀子,自己去置辦了道袍道服糙帽涼鞋,寄在人家,重歸家裡。又到梅花館來,恰巧五美俱在,挹香見他們不識不知,仍舊笑嘻嘻在著那裡,覺心中還有些對他們不起的念頭。想了一回,嘆道,“既解情關,有何戀戀!”……(第六十回)

  遂去,羽化於天台山,又歸家,悉度其妻妾,於是“金氏門中兩代白日升天”(第六十一回)。其子則早掄元;舊友亦因挹香汲引,皆仙去;而曩昔所識三十六伎;亦一一“歸班”,緣此輩“多是散花苑主坐下司花的仙女,因為偶觸思凡之念,所以謫降紅塵,如今塵緣已滿,應該重入仙班”(第六十四回)也。

  《紅樓夢》方板行,續作及翻案者即奮起,各竭智巧,使之團圓,久之,乃漸興盡,蓋至道光末而始不甚作此等書。然其餘波,則所被尚廣遠,惟常人之家,人數鮮少,事故無多,縱有波瀾,亦不適於《紅樓夢》筆意,故遂一變,即由敘男女雜沓之狹邪以發泄之。如上述三書,雖意度有高下,文筆有妍媸,而皆摹繪柔情,敷陳艷跡,精神所在,實無不同,特以談釵黛而生厭,因改求佳人於倡優,知大觀園者已多,則別闢情場於北里而已。然自《海上花列傳》出,乃始實寫jì家,暴其jian譎,謂“以過來人現身說法”,欲使閱者“按跡尋蹤,心通其意,見當前之媚於西子,即可知背後之潑於夜叉,見今日之密於糟糠,即可卜他年之毒於蛇蠍”(第一回)。則開宗明義,已異前人,而《紅樓夢》在狹邪小說之澤,亦自此而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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