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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命筆之由,即見於《泣紅亭記》,蓋於諸女,悲其銷沉,爰托稗官,以傳芳烈。書中關於女子之論亦多,故胡適以為“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詳見本書《引論》四)。其於社會制度,亦有不平,每設事端,以寓理想;惜為時勢所限,仍多迂拘,例如君子國民情,甚受作者嘆羨,然因讓而爭,矯偽已甚,生息此土,則亦勞矣,不如作詼諧觀,反有啟顏之效也。

  ……說話間,來到鬧市,只見一隸卒在那裡買物,手中拿著貨物道,“老兄如此高貨,卻討恁般賤價,教小弟買去,如何能安?務求將價加增,方好遵教。若再過謙,那是有意不肯賞光交易了。”……只聽賣貨人答道,“既承照顧,敢不仰體。但適才妄討大價,已覺厚顏;不意老兄反說貨高價賤,豈不更教小弟慚愧?況敝貨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俗雲‘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今老兄不但不減,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請到別家交易,小弟實難遵命。”唐敖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原是買物之人向來俗談;至‘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亦是買者之話。不意今皆出於賣者之口,倒也有趣。”只聽隸卒又說道,“老兄以高貨討賤價,反說小弟‘克己’,豈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總要彼此無欺,方為公允。試問‘那個腹中無算盤’,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談之許久,賣貨人執意不增。隸卒賭氣,照數付價,拿了一半貨物,剛要舉步。賣貨人那裡肯依,只說“價多貨少”,攔住不放。路旁走過兩個老翁,作好作歹,從公評定,令隸卒照價拿了八折貨物,這才交易而去。

  ……唐敖道,“如此看來,這幾個交易光景,豈非‘好讓不爭’的一幅行樂圖麼?我們還打聽甚麼?且到前面再去暢遊。如此美地,領略領略風景,廣廣見識,也是好的。”……(第十一回《觀雅化閒遊君子邦》)

  又其羅列古典才藝,亦殊繁多,所敘唐氏父女之遊行,才女百人之聚宴,幾占全書什七,無不廣據舊文(略見錢靜方《小說叢考》上)〔15〕,歷陳眾藝,一時之事,或亘數回。而作者則甚自喜,假林之洋之打諢,自論其書雲,“這部‘少子’,乃聖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讀書人做的。這人就是老子的後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經》,講的都是元虛奧妙。他這‘少子’雖以遊戲為事,卻暗寓勸善之意,不外風人之旨。上面載著諸子百家,人物花鳥,書畫琴棋,醫卜星相,音韻算法,無一不備。還有各樣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陸馬吊,射鵠蹴毬,斗糙投壺,各種百戲之類。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噴飯。”(二十三回)蓋以為學術之匯流,文藝之列肆,然亦與《萬寶全書》〔16〕為鄰比矣。惟經作者匠心,剪裁運用,故亦頗有雖為古典所拘,而尚能綽約有風致者,略引如下:

  ……多九公道,“林兄如餓,恰好此地有個充飢之物。”隨向碧糙叢中摘了幾枝青糙。……林之洋接過,只見這糙宛如韭菜,內有嫩精,開著幾朵青花,即放入口內,不覺點頭道,“這糙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請問九公,他叫甚麼名號?……”唐敖道,“小弟聞得海外鵲山有青糙,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療飢。大約就是此物了。”

  多九公連連點頭。於是又朝前走。……只見唐敖忽然路旁折了一枝青糙,其葉如松,青翠異常,葉上生著一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執青糙道,“舅兄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說罷,吃入腹內。又把那個芥子放在掌中,吹氣一口,登時從那子中生出一枝青糙來,也如松葉,約長一尺,再吹一口,又長一尺,一連吹氣三口,共有三尺之長,放在口邊,隨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這樣很嚼,只怕這裡青糙都被你吃盡哩。這芥子忽變青糙,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躡空糙’,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長一尺,再吹又長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躡空糙。”

  林之洋道,“有這好處,俺也吃他幾枝,久後回家,儻房上有賊,俺躡空追他,豈不省事。”於是各處尋了多時,並無蹤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糙不吹不生。

  這空山中有誰吹氣栽他?剛才唐兄吃的,大約此子因鳥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氣,因此落地而生,並非常見之物,你卻從何尋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見。若非唐兄吹他,老夫還不知就是躡空糙哩。”……(第九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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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野叟曝言》清夏敬渠(1705—1787)撰。此書有清光緒七年(1881)毗陵匯珍樓活字本,二十冊,一五二回,其中缺一三二回至一三五回,第一三六回僅存末頁。又有光緒八年(1882)申報館排印本,二十卷,一五四回,增多兩回,原本缺失者皆已補全;卷首有光緒壬午年(1882)西岷山樵序。夏敬渠除《野叟曝言》外,尚撰有《浣玉軒集》等。

  〔2〕趙曦明(1704—1787)字敬夫,號瞰江山人,清江陰(今屬江蘇)人,撰有《桑梓見聞錄》、《顏氏家訓注》等。

  〔3〕楊名時(1661—1757)字賓實,號凝齋,清江陰(今屬江蘇)人,官至禮部尚書兼國子監祭酒。撰有《易義隨記》、《詩義記講》等。

  〔4〕夏宗瀾字起八,清江陰人。由拔貢生薦授國子監助教。撰有《易卦剳記》等。

  〔5〕李光地(1642—1718)字晉卿,號榕村,清安溪(今屬福建)人,官至文淵閣大學士。主編《性理精義》、《朱子大全》等書,另撰有《榕村全集》等。

  〔6〕夏祖熊字夢占,清江陰人。撰有《易學大成》等。

  〔7〕程朱指北宋程顥、程頤和南宋朱熹。程顥(1032—1085),字伯淳,人稱明道先生,洛陽(今屬河南)人。程頤(1033—1107),字正叔,人稱伊川先生,程顥之弟。二人著作經朱熹編為《二程全書》。朱熹,參看本卷第88頁注〔15〕。陸王,指南宋陸九淵和明王守仁。

  陸九淵(1139—1193),字子靜,號存齋,南宋金溪(今屬江西)人。

  有《象山先生全集》。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號陽明,明餘姚(今屬浙江)人。有《王文成公全書》。程朱學說偏於客觀唯心主義,陸王學說偏於主觀唯心主義。

  〔8〕關於《蟫史》撰者,據《粟香隨筆》卷二云:“屠笏岩刺史,名紳,又號賢書。……所著有《六合內外瑣言》二十卷,署黍余裔孫編。《蟫史》二十卷,署磊砢山人撰,近年上海以洋版刷印,流傳頗廣。”

  〔9〕傅鼐(1758—1811)字重庵,清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歷任寧洱知縣、鳳凰廳同知、湖南按察使。乾隆末至嘉慶中,曾於湘黔一帶鎮壓苗民起義。

  〔10〕洪亮吉(1746—1809)字稚存,號北江,清陽湖(今江蘇常州)人,曾由編修出督貴州學政。撰有《洪北江全集》等。

  〔11〕汪瑔(1828—1891)字芙生,號谷庵,清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有《隨山館集》等。

  〔12〕馮夢楨(1548—1605)字開之,明秀水(今浙江嘉興)人,官至南京國子監祭酒。撰有《歷代貢舉志》、《快雪堂集》等。所撰《竇生傳》,敘竇繩祖與李愛姑悲歡離合的故事。此傳亦載小說《燕山外史》卷首。

  〔13〕凌廷堪(1755—1809)字次仲,清歙縣(今屬安徽)人,曾任寧國府學教授。撰有《燕樂考原》、《校禮堂文集》等。

  〔14〕《音鑒》李汝珍撰,六卷,系研究南北方音的音韻學著作。

  〔15〕據錢靜方《小說叢考·鏡花緣考》載,該書所敘“君子國見張華《博物志》”,“大人國見《山海經》”,“毗騫國見《南史》”等。

  〔16〕《萬寶全書》舊題明陳繼儒纂輯,清毛煥文增補。正編二十卷,續編六卷。內容多載日用生活知識,兼雜酒令、燈謎、博戲、卜筮等。

  第二十六篇 清之狹邪小說

  第二十六篇清之狹邪小說

  唐人登科之後,多作冶遊,習俗相沿,以為佳話,故伎家故事,文人間亦著之篇章,今尚存者有崔令欽《教坊記》及孫棨《北里志》〔1〕。自明及清,作者尤夥,明梅鼎祚之《青泥蓮花記》〔2〕,清余懷之《板橋雜記》〔3〕尤有名。是後則揚州,吳門,珠江,上海諸艷跡,皆有錄載;

  〔4〕且伎人小傳,亦漸侵入誌異書類中,然大率雜事瑣聞,並無條貫,不過偶弄筆墨,聊遣綺懷而已。若以狹邪中人物事故為全書主幹,且組織成長篇至數十回者,蓋始見於《品花寶鑑》〔5〕,惟所記則為伶人。

  明代雖有教坊,而禁士大夫涉足,亦不得挾jì,然獨未雲禁招優。達官名士以規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談笑;有文名者又揄揚讚嘆,往往如狂酲,其流行於是日盛。清初,伶人之焰始稍衰,後復熾,漸乃愈益猥劣,稱為“像姑”,流品比於娼女矣。《品花寶鑑》者,刻於咸豐二年(一八五二),即以敘乾隆以來北京優伶為專職,而記載之內,時雜猥辭,自謂伶人有邪正,狎客亦有雅俗,並陳妍媸,固猶勸懲之意,其說與明人之凡為“世情書”者略同。至於敘事行文,則似欲以纏綿見長,風雅為主,而描摹兒女之書,昔又多有,遂復不能擺脫舊套,雖所謂上品,即作者之理想人物如梅子玉杜琴言輩,亦不外伶如佳人,客為才子,溫情軟語,累牘不休,獨有佳人非女,則他書所未寫者耳。其敘“名且”杜琴言往梅子玉家問病時情狀云:

  卻說琴言到梅宅之時,心中十分害怕,滿擬此番必有一場羞辱。及至見過顏夫人之後,不但不加呵責,倒有憐恤之心,又命他去安慰子玉,卻也意想不到,心中一喜一悲。但不知子玉病體輕重,如何慰之?只好遵夫人之命,老著臉走到子玉房裡。見簾幃不捲,几案生塵,一張小楠木床掛了輕綃帳。雲兒先把帳子掀開,叫聲“少爺,琴言來看你了”。子玉正在夢中,模模糊糊應了兩聲。琴言就坐在床沿,見那子玉面龐黃瘦,憔悴不堪。

  琴言湊在枕邊,低低叫了一聲,不絕淚涌下來,滴在子玉的臉上。只見子玉忽然呵呵一笑道: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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