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眾清客都稱“妙極神奇!竟以‘姽嫿’下加‘將軍’二字,更覺嫵媚風流,真絕世奇文!想這恆王也是第一風流人物了。”……(戚本第七十八回,括弧中句據程本補。)

  《石頭記》結局,雖早隱現於寶玉幻夢中,而八十回僅露“悲音”,殊難必其究竟。比乾隆五十七年(一七九二),乃有百二十回之排印本出,改名《紅樓夢》,字句亦時有不同,程偉元序其前雲,“……然原本目錄百二十卷,……爰為竭力搜羅,自藏書家甚至故紙堆中,無不留心。數年以來,僅積有二十餘卷。一日,偶於鼓擔上得十餘卷,遂重價購之。……

  然漶漫不可收拾,乃同友人細加厘剔,截長補短,鈔成全部,復為鐫板以公同好。《石頭記》全書至是始告成矣。”友人蓋謂高鶚〔1〕,亦有序,末題“乾隆辛亥冬至後一日”,先於程序者一年。

  後四十回雖數量止初本之半,而大故迭起,破敗死亡相繼,與所謂“食盡鳥飛獨存白地”者頗符,惟結末又稍振。寶玉先失其通靈玉,狀類失神。會賈政將赴外任,欲於寶玉娶婦後始就道,以黛玉羸弱,乃迎寶釵。姻事由王熙鳳謀畫,運行甚密,而卒為黛玉所知,咯血,病日甚,至寶玉成婚之日遂卒。寶玉知將婚,自以為必黛玉,欣然臨席,比見新婦為寶釵,乃悲嘆復病。時元妃先薨;賈赦以“交通外官倚勢凌弱”革職查抄,累及榮府;史太君又尋亡;妙玉則遭盜劫,不知所終;王熙鳳既失勢,亦鬱郁死。寶玉病亦加,一日垂絕,忽有一僧持玉來,遂蘇,見僧復氣絕,歷噩夢而覺;乃忽改行,發憤欲振家聲,次年應鄉試,以第七名中式。寶釵亦有孕,而寶玉忽亡去。賈政既葬母於金陵,將歸京師,雪夜泊舟毗陵驛,見一人光頭赤足,披大紅猩猩氈斗篷,向之下拜,審視知為寶玉。方欲就語,忽來一僧一道,挾以俱去,且不知何人作歌,雲“歸大荒”,追之無有,“只見白茫茫一片曠野”而已。“後人見了這本傳奇,亦曾題過四句,為作者緣起之言更進一竿云:‘說到酸辛事,荒唐愈可悲,由來同一夢,休笑世人痴。’”(第一百二十回)

  全書所寫,雖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跡,而人物事故,則擺脫舊套,與在先之人情小說甚不同。如開篇所說: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你這一段故事,……

  據我看來:第一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痴,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德能。我縱鈔去,恐世人不愛看呢。”

  石頭笑曰,“我師何太痴也!若雲無朝代可考,今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一轍;莫如我不藉此套,反到新鮮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女,jianyín兇惡,不可勝數。……至若才子佳人等書,則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yín濫,以致滿紙‘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且環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說。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所有書中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哄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

  ……”(戚本第一回)

  蓋敘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別求深義,揣測之說,久而遂多。今汰去悠謬不足辯,如謂是刺和珅(《譚瀛室筆記》)藏讖緯(《寄蝸殘贅》)明易象(《金玉緣》評語)〔2〕之類,而著其世所廣傳者於下:

  一,納蘭成德〔3〕家事說自來信此者甚多。陳康祺〔4〕(《燕下鄉脞錄》五)記姜宸英〔5〕典康熙己卯順天鄉試獲咎事,因及其師徐時棟〔6〕(號柳泉)之說雲,“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釵十二,皆納蘭侍御所奉為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澹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為‘少女’,‘姜’亦婦人之美稱;‘如玉’‘如英’,義可通假。……”侍御謂明珠之子成德,後改名性德,字容若。張維屏〔7〕(《詩人征略》)

  雲,“賈寶玉蓋即容若也;《紅樓夢》所云,乃其髫齡時事。”

  俞樾(《小浮梅閒話》)亦謂其“中舉人止十五歲,於書中所述頗合”。然其他事跡,乃皆不符;胡適作《紅樓夢考證》〔8〕(《文存》三),已歷正其失。最有力者,一為姜宸英有《祭納蘭成德文》,相契之深,非妙玉於寶玉可比;一為成德死時年三十一,時明珠方貴盛也。

  二,清世祖與董鄂妃〔9〕故事說王夢阮沈瓶庵〔10〕合著之《紅樓夢索隱》為此說。其提要有雲,“蓋嘗聞之京師故老雲,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

  ……”而又指董鄂妃為即秦淮舊jì嫁為冒襄妾之董小宛〔11〕,清兵下江南,掠以北,有寵於清世祖,封貴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乃遁跡五台山為僧雲。孟森作《董小宛考》(《心史叢刊》三集)〔12〕,則歷摘此說之謬,最有力者為小宛生於明天啟甲子,若以順治七年入宮,已二十八歲矣,而其時清世祖方十四歲。

  三,康熙朝政治狀態說此說即發端於徐時棟,而大備於蔡元培之《石頭記索隱》〔13〕。開卷即雲,“《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

  ……”於是比擬引申,以求其合,以“紅”為影“朱”字;以“石頭”為指金陵;以“賈”為斥偽朝;以“金陵十二釵”為擬清初江南之名士:如林黛玉影朱彝尊,王熙鳳影余國柱,史湘雲影陳維崧,寶釵妙玉則從徐說,旁徵博引,用力甚勤。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而《石頭記》實其自敘也。

  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敘,與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實最先,而確定反最後。嘉慶初,袁枚(《隨園詩話》二)已雲,“康熙中,曹練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末二語蓋夸,余亦有小誤(如以楝為練,以孫為子),但已明言雪芹之書,所記者其聞見矣。而世間信者特少,王國維〔14〕(《靜庵文集》)且詰難此類,以為“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也,迨胡適作考證,乃較然彰明,知曹雪芹實生於榮華,終於苓落,半生經歷,絕似“石頭”,著書西郊,未就而沒;

  晚出全書,乃高鶚續成之者矣。

  雪芹名霑,字芹溪,一字芹圃,正白旗漢軍。祖寅〔15〕,字子清,號楝亭,康熙中為江寧織造。清世祖南巡時,五次以織造署為行宮,後四次皆寅在任。然頗嗜風雅,嘗刻古書十餘種,為時所稱;亦能文,所著有《楝亭詩鈔》五卷《詞鈔》一卷(《四庫書目》),傳奇二種(《在園雜誌》)。寅子,即雪芹父,亦為江寧織造,故雪芹生於南京。時蓋康熙末。雍正六年,卸任,雪芹亦歸北京,時約十歲。然不知何因,是後曹氏似遭巨變,家頓落,雪芹至中年,乃至貧居西郊,啜饘粥,但猶傲兀,時復縱酒賦詩,而作《石頭記》蓋亦此際。乾隆二十七年,子殤,雪芹傷感成疾,至除夕,卒,年四十餘(一七一九?——一七六三)。其《石頭記》尚未就,今所傳者止八十回(詳見《胡適文選》)。

  言後四十回為高鶚作者,俞樾(《小浮梅閒話》)雲,“《船山詩糙》有《贈高蘭墅鶚同年》一首雲,‘艷情人自說《紅樓》。’注云,‘《紅樓夢》八十回以後,俱蘭墅所補。’然則此書非出一手。按鄉會試增五言八韻詩,始乾隆朝,而書中敘科場事已有詩,則其為高君所補可證矣。”然鶚所作序,僅言“友人程子小泉過子,以其所購全書見示,且曰,‘此仆數年銖積寸累之辛心,將付剞劂,公同好。子閒且憊矣,盍分任之。’予以是書……尚不背於名教,……遂襄其役。”蓋不欲明言己出,而寮友則頗有知之者。鶚即字蘭墅,鑲黃旗漢軍,乾隆戊申舉人,乙卯進士,旋入翰林,官侍讀,又嘗為嘉慶辛酉順天鄉試同考官。其補《紅樓夢》當在乾隆辛亥時,未成進士,“閒且憊矣”,故於雪芹蕭條之感,偶或相通。

  然心志未灰,則與所謂“暮年之人,貧病交攻,漸漸的露出那下世光景來”(戚本第一回)者又絕異。是以續書雖亦悲涼,而賈氏終於“蘭桂齊芳”,家業復起,殊不類茫茫白地,真成乾淨者矣。

  續《紅樓夢》八十回本者,尚不止一高鶚。俞平伯〔16〕從戚蓼生所序之八十回本舊評中抉剔,知先有續書三十回,似敘賈氏子孫流散,寶玉貧寒不堪,“懸崖撒手”,終於為僧;然其詳不可考(《紅樓夢辨》下有專論)。或謂“戴君誠夫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與今本不同,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作家,至淪於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蔣瑞藻《小說考證》七引《續閱微糙堂筆記》)

  此又一本,蓋亦續書。二書所補,或俱未契於作者本懷,然長夜無晨,則與前書之伏線亦不背。

  此他續作,紛紜尚多,如《後紅樓夢》,《紅樓後夢》,《續紅樓夢》,《紅樓復夢》,《紅樓夢補》,《紅樓補夢》,《紅樓重夢》,《紅樓再夢》,《紅樓幻夢》,《紅樓圓夢》,《增補紅樓》,《鬼紅樓》,《紅樓夢影》〔17〕等。大率承高鶚續書而更補其缺陷,結以“團圓”;甚或謂作者本以為書中無一好人,因而鑽刺吹求,大加筆伐。但據本書自說,則僅乃如實抒寫,絕無譏彈,獨於自身,深所懺悔。此固常情所嘉,故《紅樓夢》至今為人愛重,然亦常情所怪,故復有人不滿,奮起而補訂圓滿之。此足見人之度量相去之遠,亦曹雪芹之所以不可及也。仍錄彼語,以結此篇: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