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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莊季裕《雞肋編》(8)中云:「浙人以鴨兒為大諱。北人但知鴨羹雖甚熱,亦無氣。後至南方,乃始知鴨若只一雄,則雖合而無卵,須二三始有子,其以為諱者,蓋為是耳,不在於無氣也。」案《水滸傳》敘鄆哥向武大索麥稃,「武大道:『我屋裡又不養鵝鴨,那裡有這麥稃?』鄆哥道:『你說沒麥稃,怎地棧得肥月耷月耷地,便顛倒提起你來也不妨,煮你在鍋里也沒氣?』武大道:『含鳥猢猻!

  倒罵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漢子,我如何是鴨?』……」鴨必多雄始孕,蓋宋時浙中俗說,今已不知。然由此可知《水滸傳》確為舊本,其著者則浙人;雖莊季裕,亦僅知鴨羹無氣而已。《雞肋編》有紹興三年(1133)序,去今已將八百年。

  元陳泰《所安遺集》《江南曲序》云:「余童AEH時,聞長老言宋江事,未究其詳。至治癸亥秋九月十六日,過梁山泊,舟遙見一峰,嵲雄跨,問之篙師,曰,此安山也,昔宋江事處,絕湖為池,闊九十里,皆蕖荷菱芡,相傳以為宋妻所植。宋之為人,勇悍狂俠,其黨如宋者三十六人。至今山下有分贓台,置石座三十六所,俗所謂『去時三十六,歸時十八雙』,意者其自誓之辭也。始予過此,荷花彌望,今無復存者,惟殘香相送耳。因記王荊公詩云:『三十六陂春水,白頭想見江南。』味其詞,作《江南曲》以敘遊歷,且以慰宋妻種荷之意雲。(原註:

  曲因囊損無存。)」案宋江有妻在梁山濼中,且植芰荷,僅見於此;而謂江勇悍狂俠,亦與今所傳性格絕殊,知《水滸》故事,宋元來異說多矣。泰字志同,號所安,茶陵人,延襱甲寅(1314),以《天馬賦》中省試第十二名,會試賜乙卯科張起岩榜進士第,由翰林庶吉士改授龍南令,卒官。至曾孫朴,始集其遺文為一卷。成化丁未,來孫(9)銓等又並補遺重刊之。《江南曲》即在補遺中,而失其詩。近《涵芬樓秘笈》第十集收金侃(10)手寫本,則並序失之矣。「舟遙見一峰」及「昔宋江事處」二句,當有脫誤,未見別本,無以正之。

  七月一日晴。

  上午,空六(11)來談;全談些報紙上所載的事,真偽莫辨。

  許多工夫之後,他走了,他所談的我幾乎都忘記了,等於不談。只記得一件:據說吳佩孚大帥在一處宴會的席上發表,查得赤化的始祖乃是蚩尤,因為「蚩」「赤」同音,所以蚩尤即「赤尤」,「赤尤」者,就是「赤化之尤」的意思;

  (12)說畢,合座為之「歡然」雲。

  太陽很烈,幾盆小糙花的葉子有些垂下來了,澆了一點水。田媽忠告我:澆花的時候是每天必須一定的,不能亂;一亂,就有害。我覺得有理,便躊躇起來;但又想,沒有人在一定的時候來澆花,我又沒有一定的澆花的時候,如果遵照她的學說,那些小花可只好曬死罷了。即使亂澆,總勝於不澆;即使有害,總勝於曬死罷。便繼續澆下去,但心裡自然也不大踴躍。下午,葉子都直起來了,似乎不甚有害,這才放了心。

  燈下太熱,夜間便在暗中呆坐著,涼風微動,不覺也有些「歡然」。人倘能夠「超然象外」(13),看看報章,倒也是一種清福。我對於報章,向來就不是博覽家,然而這半年來,已經很遇見了些銘心絕品。遠之,則如段祺瑞執政的《二感篇》,張之江督辦的《整頓學風電》(14),陳源教授的《閒話》;

  近之,則如丁文江督辦(?)的自稱「書呆子」演說(15),胡適之博士的英國庚款答問(16),牛榮聲先生的「開倒車」論(見《現代評論》七十八期)

  (17),孫傳芳督軍的與劉海粟先生論美術書(18)。但這些比起赤化源流考來,卻又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今年春天,張之江督辦明明有電報來贊成槍斃赤化嫌疑的學生,而弄到底自己還是逃不出赤化。這很使我莫明其妙;現在既知道蚩尤是赤化的祖師,那疑團可就冰釋了。蚩尤曾打炎帝,炎帝也是「赤魁」。炎者,火德也,火色赤;帝不就是首領麼?所以三一八慘案,即等於以赤討赤,無論那一面,都還是逃不脫赤化的名稱。

  這樣巧妙的考證天地間委實不很多,只記得先前在日本東京時,看見《讀賣新聞》上逐日登載著一種大著作,其中有黃帝即亞伯拉罕的考據(19)。大意是日本稱油為「阿蒲拉」(Abura),油的顏色大概是黃的,所以「亞伯拉」就是「黃」。

  至於「帝」,是與「罕」形近,還是與「可汗」音近呢,我現在可記不真確了,總之:阿伯拉罕即油帝,油帝就是黃帝而已。篇名和作者,現在也都忘卻,只記得後來還印成一本書,而且還只是上卷。但這考據究竟還過於彎曲,不深究也好。

  七月二日晴。

  午後,在前門外買藥後,繞到東單牌樓的東亞公司閒看。

  這雖然不過是帶便販賣一點日本書,可是關於研究中國的就已經很不少。因為或種限制,只買了一本安岡秀夫所作的《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20)就走了,是薄薄的一本書,用大紅深黃做裝飾的,價一元二角。

  傍晚坐在燈下,就看看那本書,他所引用的小說有三十四種,但其中也有其實並非小說和分一部為幾種的。蚊子來叮了好幾口,雖然似乎不過一兩個,但是坐不住了,點起蚊煙香來,這才總算漸漸太平下去。

  安岡氏雖然很客氣,在緒言上說,「這樣的也不僅只支那人,便是在日本,怕也有難於漏網的。」但是,「一測那程度的高下和範圍的廣狹,則即使誇稱為支那的民族性,也毫無應該顧忌的處所,」所以從支那人的我看來,的確不免汗流浹背。只要看目錄就明白了:一,總說;二,過度置重於體面和儀容;三,安運命而肯罷休;四,能耐能忍;五,乏同情心多殘忍性;六,個人主義和事大主義;七,過度的儉省和不正的貪財;八,泥虛禮而尚虛文;九,迷信深;十,耽享樂而yín風熾盛。

  他似乎很相信Smith的《Chinese插racteristies》(21),常常引為典據。這書在他們,二十年前就有譯本,叫作《支那人氣質》;但是支那人的我們卻不大有人留心它。第一章就是Smith說,以為支那人是頗有點做戲氣味的民族,精神略有亢奮,就成了戲子樣,一字一句,一舉手一投足,都裝模裝樣,出於本心的分量,倒還是撐場面的分量多。這就是因為太重體面了,總想將自己的體面弄得十足,所以敢於做出這樣的言語動作來。總而言之,支那人的重要的國民性所成的複合關鍵,便是這「體面」。

  我們試來博觀和內省,便可以知道這話並不過於刻毒。相傳為戲台上的好對聯,是「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大家本來看得一切事不過是一齣戲,有誰認真的,就是蠢物。但這也並非專由積極的體面,心有不平而怯於報復,也便以萬事是戲的思想了之。萬事既然是戲,則不平也非真,而不報也非怯了。所以即使路見不平,不能拔刀相助,也還不失其為一個老牌的正人君子。

  我所遇見的外國人,不知道可是受了Smith的影響,還是自己實驗出來的,就很有幾個留心研究著中國人之所謂「體面」或「面子」。但我覺得,他們實在是已經早有心得,而且應用了,倘若更加精深圓熟起來,則不但外交上一定勝利,還要取得上等「支那人」的好感情。這時須連「支那人」三個字也不說,代以「華人」,因為這也是關於「華人」的體面的。

  我還記得民國初年到北京時,郵局門口的扁額是寫著「郵政局」的,後來外人不干涉中國內政的叫聲高起來,不知道是偶然還是什麼,不幾天,都一律改了「郵務局」了。外國人管理一點郵「務」,實在和內「政」不相干,這一齣戲就一直唱到現在。

  向來,我總不相信國粹家道德家之類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確有珠淚橫流,也須檢查他手巾上可浸著辣椒水或生薑汁。什麼保存國故,什麼振興道德,什麼維持公理,什麼整頓學風……心裡可真是這樣想?一做戲,則前台的架子,總與在後台的面目不相同。但看客雖然明知是戲,只要做得像,也仍然能夠為它悲喜,於是這齣戲就做下去了;有誰來揭穿的,他們反以為掃興。

  中國人先前聽到俄國的「虛無黨」三個字,便嚇得屁滾尿流,不下於現在之所謂「赤化」。其實是何嘗有這麼一個「黨」;只是「虛無主義者」或「虛無思想者」卻是有的,是都介涅夫(22)(I.Turgeniev)給創立出來的名目,指不信神,不信宗教,否定一切傳統和權威,要復歸那出於自由意志的生活的人物而言。但是,這樣的人物,從中國人看來也就已經可惡了。然而看看中國的一些人,至少是上等人,他們的對於神,宗教,傳統的權威,是「信」和「從」呢,還是「怕」和「利用」?只要看他們的善於變化,毫無特操,是什麼也不信從的,但總要擺出和內心兩樣的架子來。要尋虛無黨,在中國實在很不少;和俄國的不同的處所,只在他們這麼想,便這麼說,這麼做,我們的卻雖然這麼想,卻是那麼說,在後台這麼做,到前台又那麼做……。將這種特別人物,另稱為「做戲的虛無黨」或「體面的虛無黨」以示區別罷,雖然這個形容詞和下面的名詞萬萬聯不起來。

  夜,寄品青(23)信,托他向孔德學校去代借《閭邱辨囿》(24)。

  夜半,在決計睡覺之前,從日曆上將今天的一張撕去,下面這一張是紅印的。我想,明天還是星期六,怎麼便用紅字了呢?仔細看時,有兩行小字道:「馬廠誓師再造共和紀念」(25)。我又想,明天可掛國旗呢?……於是,不想什麼,睡下了。

  七月三日晴。

  熱極,上半天玩,下半天睡覺。

  晚飯後在院子裡乘涼,忽而記起萬牲園,因此說:那地方在夏天倒也很可看,可惜現在進不去了。田媽就談到那管門的兩個長人,說最長的一個是她的鄰居,現在已經被美國人雇去,往美國了,薪水每月有一千元。

  這話給了我一個很大的啟示。我先前看見《現代評論》上保舉十一種好著作,楊振聲先生的小說《玉君》即是其中的一種,理由之一是因為做得「長」。

  (26)我於這理由一向總有些隔膜,到七月三日即「馬廠誓師再造共和紀念」的晚上這才明白了:「長」,是確有價值的。《現代評論》的以「學理和事實」並重自許,確也說得出,做得到。

  今天到我的睡覺時為止,似乎並沒有掛國旗,後半夜補掛與否,我不知道。

  七月四日晴。

  早晨,仍然被一個蠅子在臉上爬來爬去爬醒,仍然趕不走,仍然只得自己起來。品青的回信來了,說孔德學校沒有《閭邱辨囿》。

  也還是因為那一本《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因為那裡面講到中國的肴饌,所以也就想查一查中國的肴饌。我於此道向來不留心,所見過的舊記,只有《禮記》里的所謂「八珍」(27),《酉陽雜俎》(28)里的一張御賜菜帳和袁枚名士的《隨園食單》(29)。元朝有和斯輝的《飲饌正要》(30),只站在舊書店頭翻了一翻,大概是元版的,所以買不起。唐朝的呢,有楊煜的《膳夫經手錄》(31),就收在《閭邱辨囿》中。現在這書既然借不到,只好拉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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