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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年嘗聽到本國人和外國人頌揚中國菜,說是怎樣可口,怎樣衛生,世界上第一,宇宙間第n。但我實在不知道怎樣的是中國菜。我們有幾處是嚼蔥蒜和雜合麵餅,有幾處是用醋,辣椒,醃菜下飯;還有許多人是只能舐黑鹽,還有許多人是連黑鹽也沒得舐。中外人士以為可口,衛生,第一而第n的,當然不是這些;應該是闊人,上等人所吃的肴饌。但我總覺得不能因為他們這麼吃,便將中國菜考列一等,正如去年雖然出了兩三位「高等華人」,而別的人們也還是「下等」的一般。

  安岡氏的論中國菜,所引據的是威廉士的《中國》(32)(《MiddleKingdombyWilliams》),在最末《耽享樂而yín風熾盛》這一篇中。其中有這麼一段——

  「這好色的國民,便在尋求食物的原料時,也大概以所想像的性慾底效能為目的。從國外輸入的特殊產物的最多數,就是認為含有這種效能的東西。……在大宴會中,許多菜單的最大部分,即是想像為含有或種特殊的強壯劑底性質的奇妙的原料所做。……」

  我自己想,我對於外國人的指摘本國的缺失,是不很發生反感的,但看到這裡卻不能不失笑。筵席上的中國菜誠然大抵濃厚,然而並非國民的常食;中國的闊人誠然很多yín昏,但還不至於將肴饌和壯陽藥併合。「紂雖不善,不如是之甚也。」(33)研究中國的外國人,想得太深,感得太敏,便常常得到這樣——比「支那人」更有性底敏感——的結果。

  安岡氏又自己說——

  「筍和支那人的關係,也與蝦正相同。彼國人的嗜筍,可謂在日本人以上。雖然是可笑的話,也許是因為那挺然翹然的姿勢,引起想像來的罷。」

  會稽至今多竹。竹,古人是很寶貴的,所以曾有「會稽竹箭」(34)的話。然而寶貴它的原因是在可以做箭,用於戰鬥,並非因為它「挺然翹然」像男根。多竹,即多筍;因為多,那價錢就和北京的白菜差不多。我在故鄉,就吃了十多年筍,現在回想,自省,無論如何,總是絲毫也尋不出吃筍時,愛它「挺然翹然」的思想的影子來。因為姿勢而想像它的效能的東西是有一種的,就是肉蓯蓉(35),然而那是藥,不是菜。總之,筍雖然常見於南邊的竹林中和食桌上,正如街頭的電干和屋裡的柱子一般,雖「挺然翹然」,和色慾的大小大概是沒有什麼關係的。

  然而洗刷了這一點,並不足證明中國人是正經的國民。要得結論,還很費周折罷。可是中國人偏不肯研究自己。安岡氏又說,「去今十餘年前,有……稱為《留東外史》(36)這一種不知作者的小說,似乎是記事實,大概是以惡意地描寫日本人的性底不道德為目的的。然而通讀全篇,較之攻擊日本人,倒是不識不知地將支那留學生的不品行,特地費了力招供出來的地方更其多,是滑稽的事。」這是真的,要證明中國人的不正經,倒在自以為正經地禁止男女同學,禁止模特兒這些事件上。

  我沒有恭逢過奉陪「大宴會」的光榮,只是經歷了幾回中宴會,吃些燕窩魚翅。現在回想,宴中宴後,倒也並不特別發生好色之心。但至今覺得奇怪的,是在燉,蒸,煨的爛熟的肴饌中間,夾著一盤活活的醉蝦。據安岡氏說,蝦也是與性慾有關係的;不但從他,我在中國也聽到過這類話。然而我所以為奇怪的,是在這兩極端的錯雜,宛如文明爛熟的社會裡,忽然分明現出茹毛飲血的蠻風來。而這蠻風,又並非將由蠻野進向文明,乃是已由文明落向蠻野,假如比前者為白紙,將由此開始寫字,則後者便是塗滿了字的黑紙罷。一面制禮作樂,尊孫讀經,「四千年聲明文物之邦」,真是火候恰到好處了,而一面又坦然地放火殺人,jianyín擄掠,做著雖蠻人對於同族也還不肯做的事……全個中國,就是這樣的一席大宴會!

  我以為中國人的食物,應該去掉煮得爛熟,萎靡不振的;

  也去掉全生,或全活的。應該吃些雖然熟,然而還有些生的帶著鮮血的肉類……。

  正午,照例要吃午飯了,討論中止。菜是:乾菜,已不「挺然翹然」的筍乾,粉絲,醃菜。對於紹興,陳源教授所憎惡的是「師爺」和「刀筆吏的筆尖」,我所憎惡的是飯菜。

  《嘉泰會稽志》(37)已在石印了,但還未出版,我將來很想查一查,究竟紹興遇著過多少回大饑饉,竟這樣地嚇怕了居民,仿佛明天便要到世界末日似的,專喜歡儲藏乾物品。有菜,就曬乾;有魚,也曬乾;有豆,又曬乾;有筍,又曬得它不像樣;菱角是以富於水分,肉嫩而脆為特色的,也還要將它風乾……。聽說探險北極的人,因為只吃罐頭食物,得不到新東西,常常要生壞血病;倘若紹興人肯帶了乾菜之類去探險,恐怕可以走得更遠一點罷。

  晚,得喬峰(38)信並叢蕪所譯的布寧(39)的短篇《輕微的欷歔》稿,在上海的一個書店裡默默地躺了半年,這回總算設法討回來了。

  中國人總不肯研究自己。從小說來看民族性,也就是一個好題目。此外,則道士思想(不是道教,是方士)與歷史上大事件的關係,在現今社會上的勢力;孔教徒怎樣使「聖道」變得和自己的無所不為相宜;戰國游士說動人主的所謂「利」「害」是怎樣的,和現今的政客有無不同;中國從古到今有多少文字獄;歷來「流言」的製造散布法和效驗等等……

  可以研究的新方面實在多。

  七月五日晴。

  晨,景宋將《小說舊聞鈔》的一部分理清送來。自己再看了一遍,到下午才畢,寄給小峰付印。天氣實在熱得可以。

  覺得疲勞。晚上,眼睛怕見燈光,熄了燈躺著,仿佛在享福。聽得有人打門,連忙出去開,卻是誰也沒有,跨出門去根究,一個小孩子已在暗中逃遠了。

  關了門,回來,又躺下,又仿佛在享福。一個行人唱著戲文走過去,餘音裊裊,道,「咿,咿,咿!」不知怎地忽然想起今天校過的《小說舊聞鈔》里的強汝詢(40)老先生的議論來。這位先生的書齋就叫作求有益齋,則在那齋中寫出來的文章的內容,也就可想而知。他自己說,誠不解一個人何以無聊到要做小說,看小說。但於古小說的判決卻從寬,因為他古,而且昔人已經著錄了。

  憎惡小說的也不只是這位強先生,諸如此類的高論,隨在可以聞見。但我們國民的學問,大多數卻實在靠著小說,甚至於還靠著從小說編出來的戲文。雖是崇奉關岳(41)的大人先生們,倘問他心目中的這兩位「武聖」的儀表,怕總不免是細著眼睛的紅臉大漢和五綹長須的白面書生,或者還穿著繡金的緞甲,脊樑上還插著四張尖角旗。

  近來確是上下同心,提倡著忠孝節義了,新年到廟市上去看年畫,便可以看見許多新制的關於這類美德的圖。然而所畫的古人,卻沒有一個不是老生,小生,老旦,小旦,末,外,花旦……。

  七月六日晴。

  午後,到前門外去買藥。配好之後,付過錢,就站在櫃檯前喝了一回份。其理由有三:一,已經停了一天了,應該早喝;二,嘗嘗味道,是否不錯的;三,天氣太熱,實在有點口渴了。

  不料有一個買客卻看得奇怪起來。我不解這有什麼可以奇怪的;然而他竟奇怪起來了,悄悄地向店伙道:

  「那是戒菸藥水罷?」

  「不是的!」店伙替我維持名譽。

  「這是戒大煙的罷?」他於是直接地問我了。

  我覺得倘不將這藥認作「戒菸藥水」,他大概是死不瞑目的。人生幾何,何必固執,我便似點非點的將頭一動,同時請出我那「介乎兩可之間」的好回答來:

  「唔唔……。」

  這既不傷店伙的好意,又可以聊慰他熱烈的期望,該是一帖妙藥。果然,從此萬籟無聲,天下太平,我在安靜中塞好瓶塞,走到街上了。

  到中央公園(42),徑向約定的一個僻靜處所,壽山(43)已先到,略一休息,便開手對譯《小約翰》(44)。這是一本好書,然而得來卻是偶然的事。大約二十年前,我在日本東京的舊書店頭買到幾十本舊的德文文學雜誌,內中有著這書的紹介和作者的評傳,因為那時剛譯成德文。覺得有趣,便托丸善書店去買來了;想譯,沒有這力。後來也常常想到,但總為別的事情岔開;直到去年,才決計在暑假中將它譯好,並且登出GG去,而不料那一暑假過得比別的時候還艱難。今年又記得起來,翻檢一過,疑難之處很不少,還是沒有這力。問壽山可肯同譯,他答應了,於是開手;並且約定,必須在這暑假期中譯完。

  晚上回家,吃了一點飯,就坐在院子裡乘涼。田媽告訴我,今天下午,斜對門的誰家的婆婆和兒媳大吵了一通嘴。據她看來,婆婆自然有些錯,但究竟是兒媳婦太不合道理了。問我的意思,以為何如。我先就沒有聽清吵嘴的是誰家,也不知道是怎樣的兩個婆媳,更沒有聽到她們的來言去語,明白她們的舊恨新仇。現在要我加以裁判,委實有點不敢自信,況且我又向來並不是批評家。我於是只得說:這事我無從斷定。

  但是這句話的結果很壞。在昏暗中,雖然看不見臉色,耳朵中卻聽到:一切聲音都寂然了。靜,沉悶的靜;後來還有人站起,走開。

  我也無聊地慢慢地站起,走進自己的屋子裡,點了燈,躺在床上看晚報;看了幾行,又無聊起來了,便碰到東壁下去寫日記,就是這《馬上支日記》。

  院子裡又漸漸地有了談笑聲,讜論聲。

  今天的運氣似乎很不佳:路人冤我喝「戒菸藥水」,田媽說我……。她怎麼說,我不知道。但願從明天起,不再這樣。

  本篇最初連續發表於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二日、二十六日,八月二日、十六日《語絲》周刊第八十七、八十九、九十、九十二期。

  (2)《舊事重提》魯迅散文集《朝花夕拾》各篇最初在《莽原》半月刊上發表時的總名。

  (3)S州指河南陝州。一九二四年七、八月間,魯迅曾應陝西教育廳和西北大學的邀請到西安講學,往返都經過這裡。

  (4)鼓吹什麼「捕蠅」當時北京有些團體和學校提倡捕蠅活動,有的舉辦捕蠅比賽會,有的出資以發動貧苦小孩捕蠅出賣。

  (5)《茶香室叢鈔》俞樾所著筆記,共四集,一○六卷。俞樾(1821—1907),字蔭甫,號曲園,浙江德清人,清代學者。

  (6)《水滸傳》長篇小說,明代施耐庵著。

  (7)洪邁(1123—1202)字景廬,鄱陽(今江西波陽)人,宋代文學家。《夷堅甲志》,是他所著的筆記小說,原為正集、支案、三集、四集,共四二○卷;現在留傳下來的,以張元濟校輯本二○六卷為較完善。這裡所引的一條,出正集甲志第十四卷。

  (8)莊季裕名綽,字季裕,宋代山西清源(今屬清徐)人。

  《雞肋編》,是他所著的筆記,內容多述軼聞舊事,凡三卷。這裡所引的一條,出於該書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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