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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指了指地板上的一摞書,洛瑞爾簡直想親他一下,但還是克制住自己。她回到座位上,拿起最上面一本用皮革裝訂的日記。上面的日期顯示是1929年,洛瑞爾知道,凱蒂·埃利斯就是在這一年和薇薇安·隆美爾一起經過漫長的航海旅行,從澳大利亞來到英國。日記第一頁是一張黑白照片,四角用金色的貼紙固定在紙張上,年長日久,照片已經起了斑點。照片上是一個穿著長裙和古板襯衫的年輕女人,她頭髮的顏色難以辨認,但洛瑞爾覺得應該是紅色的。她的頭髮全部梳到一邊,弄成一板一眼的鬈髮。她的打扮中規中矩,有種女學究的端莊嫻靜,但目光卻十分堅定。她的下巴微微揚起,臉上笑意闌珊,似乎對自己這身打扮並不滿意。洛瑞爾覺得,這個人可能就是凱蒂·埃利斯小姐。照片下面的註解證實了她的猜測——出於小小的虛榮心,作者把自己在布里斯班的亨特&古爾德照相館拍的照片貼在這裡。1929年,照片中的年輕女子就要開始一場偉大的旅行。

  洛瑞爾翻到正文第一頁,凱蒂·埃利斯的字跡十分公正。這篇日記寫於1929年5月1日,標題是《第一周——新的開始》。看來,這位凱蒂·埃利斯小姐生活中還真是一絲不苟。洛瑞爾忍不住笑了,但薇薇安的名字卻讓她屏住了呼吸。日記開篇是對船上環境的大概描述——住宿環境,其他乘客,還有食物(這部分是最詳細的),在這些內容當中洛瑞爾發現了這樣一段話:

  我的旅伴是一個名叫薇薇安·隆美爾的八歲小女孩。她不是一般的孩子,非常讓人費解。她長得很漂亮,看上去賞心悅目——深色的秀髮編成兩條辮子(我的傑作)垂在身後,大大的棕色眸子,深紅色的嘴唇十分飽滿。她經常雙唇緊閉,臉上的表情非常堅毅,給人一種脾氣很壞或者主意很正的感覺——我現在還不清楚她究竟屬於哪種情況。她是個驕傲任性的姑娘——這一點,我從她用棕色眼睛打量我的時候就知道了。當然,她姑姑還跟我講了許多她的壞話——言辭尖銳,愛動手動腳,等等。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在她身上看到她姑姑說的種種劣跡。她很安靜,到現在為止跟我說的話總共不超過五個字,也看不出言辭尖銳的痕跡。不過,她的確是個很叛逆的孩子,舉止無禮,小小年紀就有著成人才有的古怪性子,但依舊很討人喜歡。就算她安安靜靜地坐在甲板上,看著蔚藍的大海,我也會被她的樣子吸引。她不止樣貌迷人,身上還有一股讓人覺得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的氣質,還是靜靜欣賞就好。

  補充一點,她安靜得有些奇怪。其他孩子在甲板上追逐打鬧的時候,她會悄悄躲起來,一動不動地靜靜坐著。這種安靜很不自然,我還沒準備好怎麼應對。

  顯然,凱蒂·埃利斯一直對薇薇安·隆美爾充滿興趣,所以日記中對這趟旅行的評價越來越多,其中還夾雜著凱蒂·埃利斯給薇薇安制定的到倫敦之後的學習計劃。接下來幾個星期的日記也都大同小異。凱蒂·埃利斯從遠處靜靜看著薇薇安,只有不得不交談的時候才會說上幾句。到了1929年7月5日,事情終於出現了轉折,那篇日記的標題是《第七周》。

  早上起來就很熱,北邊吹來一陣輕柔的微風。用過早餐之後,我們一起坐在前面的甲板上,這時候發生了一件特別的事情。我讓薇薇安回客艙把練習本拿出來複習功課——出發前,我答應她姑姑,即便是在海上也不會讓薇薇安放鬆學習——我覺得她姑姑是害怕薇薇安的舅舅發現她成績不好,會立刻把她打發回澳大利亞。我們的學習是非常有趣的打啞謎猜字遊戲,每天都一樣:我在練習本上寫下單詞或者畫出一個東西,不停地講解這個單詞的意思,讓薇薇安來猜。我講得口乾舌燥,薇薇安卻一直用厭倦的目光看著練習本上我辛辛苦苦的寫寫畫畫,並不作聲。

  我想起自己的承諾,於是還是堅持下來。那天早上的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薇薇安不按我的要求來,她根本不看我的眼睛。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自己講過的話,語氣逐漸嚴肅起來,但這孩子還是充耳不聞。終於,我忍不住帶了哭腔,我問她為什麼這樣做,為什麼裝作聽不見我說話。

  可能我的情緒失控打動了她,她嘆了一口氣,告訴我背後的緣由。她看著我的眼睛,說在她看來我不過是她夢境的一部分,是她虛構出來的東西。她覺得聽我說話沒有任何意義,除非我的“嘮叨”——她的原話就是這樣——有點意思。

  要是別的孩子說出這種話,臉蛋或是耳朵早就被擰了,但薇薇安不是個普通的孩子。至少,她從來不撒謊。她的姑姑雖然非常不待見她,但也說我絕不會從這孩子口中聽到一句謊話。我對她的話非常好奇,於是裝作漠不關心的樣子,好像詢問幾點鐘了一樣問道——剛才那句“我不過是她夢境的一部分”究竟是什麼意思。她朝我眨了眨深棕色的大眼睛,說道:“我在我家附近的小溪邊睡著了,現在還沒醒過來呢。”她告訴我,那以後發生的所有事情——家人的車禍,她像一個無人想要的包裹一樣被打發到英國,只有一位老師陪伴的漫長海上旅行——一切都不過是一個長長的夢境而已。

  我問她為什麼不醒過來,人怎麼可能睡這麼久。她說,這都是叢林魔法導致的。她在那條有魔法的小溪邊的羊齒草叢裡睡著了——她跟我說,小溪裡面還有細碎的光,裡面藏著一條秘密通道,通道那頭是一個巨大的發動機艙,可以通往世界另一頭。就是因為那條神秘的小溪,所以她一睡就是很久,不然的話她早就醒了。我問她,怎樣才算是從夢裡醒過來。她覺得這個問題太簡單了,歪著頭說道:“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回到家裡的時候就算醒過來了。”她小巧精緻的臉龐上寫滿了堅定。

  兩個星期之後的日記中,凱蒂·埃利斯又談到這個話題。

  我小心翼翼地探尋薇薇安的虛擬世界,一個孩子居然會以這樣的方式來理解一場莫大的悲劇,我對此很感興趣。從她的點滴描述中,我知道,她在自己周圍構築了一片影子大地,那裡終日被黑暗包圍,她必須經過這片黑暗才能回到澳大利亞的小溪邊,才能醒過來。她告訴我,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快醒了——如果她非常安靜地坐著,她就能夠看到黑暗之外的場景,能看到家人,聽見他們日常交談的聲音,雖然他們看不見黑暗這邊的薇薇安。現在,我明白這個孩子為何如此安靜了。

  遇到傷害的時候,人會本能地退到一個安全的虛擬世界,這一點我能夠理解。相對而言,更讓我不安的是薇薇安面對懲罰時臉上欣然的表情。準確地說,那種表情不是開心,而是順從,甚至近乎解脫。有一天,她被人冤枉,說她偷了上層甲板一位婦人的帽子。我親眼看見那頂鐘形女帽被風吹到甲板上,然後歡蹦亂跳地走遠了,我確定薇薇安是無辜的。我當時有些驚訝,所以沒來得及說話。薇薇安被那位夫人狠狠訓斥了一頓,還說要揍她。薇薇安很淡然的樣子,像是早就預料到了一般。從她的眼神里,我發現她似乎覺得懲罰是一種解脫。我立刻回過神來,阻止了這場冤案的發生。我用說笑的語氣告訴他們帽子的真實去向,然後把薇薇安帶回安全的地方。但她眼中的神情困擾了我很長時間,我不知道,小孩子為什麼會愉快地接受懲罰,特別是她們的確無辜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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