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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薇薇安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一眼她的小溪,心裡發誓一定會儘快回來,然後抬起腳步朝家裡跑去。

  ***

  薇薇安從灌木叢里鑽出來時,看見埃達姑姑坐在屋後的台階上,腦袋埋在手心裡。姑姑好像有種第六感,覺得薇薇安並非孤身一人,因此不由自主地朝周圍看了看。她難以置信地看著薇薇安,臉上滿是困惑,好像出現在草地上的是來自叢林的精靈。

  “過來,孩子。”埃達姑姑一邊朝薇薇安揮手,一邊勉強站起身子。

  薇薇安慢慢走到她面前,心中有種奇怪的眩暈感,那時的她還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感覺,後來才知道這就是恐懼。埃達姑姑面色緋紅,似乎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她那樣子像是要吼罵薇薇安,或是伸手擰她的耳朵,但她沒有。相反,她忽然淚流滿面地說道:“謝天謝地,快進屋洗洗臉吧!你那可憐的媽媽要是看見你這樣會有多難過!”

  ***

  此刻,薇薇安又待在屋子裡。得知家人的噩耗之後,她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第一周,那些木頭匣子——就是埃達姑姑說的棺材——就放在客廳里。漫漫黑夜裡,薇薇安的臥室伸手不見五指,連牆壁都隱沒在黑暗當中。天氣依舊悶熱潮濕,來弔唁的大人們小聲交談,感嘆悲劇來得太突然。屋外下著大雨,屋內悶熱不堪,窗戶被霧氣糊住。他們穿著被雨打濕的衣服,又出了一身汗。

  薇薇安在牆邊給自己築了一個巢,她就躲在餐具櫃和爸爸的扶手椅隔起來的牆縫中。頭頂污濁悶熱的空氣中傳來大人蚊子般嗡嗡的交談聲——福特小汽車……從山脊上摔了下去……燒成了光架子……難以辨認——薇薇安捂住耳朵,安靜地想著池塘里的暗道,還有暗道正中央的發動機艙——地球旋轉的動力就來源於此。

  整整五天時間,她都一動不動地待在這裡。大人們也遷就她,給她端來飯菜,同情地對她搖搖頭。但最終他們的耐心耗光了,薇薇安被強行拖出來,回到這個真切的世界。

  這時候正值雨季,天氣又濕又熱,但這天太陽卻十分明媚,薇薇安聽見曾經的自己在輕聲呼喚。於是她走到後院當中,迎接眾人的目光,發現老麥還待在那個小棚屋裡。老麥簡單問候了幾句之後,用他那雙粗糙的大手拍了拍薇薇安的肩膀,用力握了握。然後老麥交給她一把錘子,讓她幫忙修理籬笆。一天的時間就這樣消磨過去。薇薇安本來想去小溪邊看看,但她沒有。之後,天上又下起了大雨,埃達姑姑搬了一堆盒子來收拾屋裡的東西。姐姐最喜歡的那雙緞面鞋還像一周前她出門時那樣隨意地丟在門口的地毯上,媽媽說,這鞋子這麼漂亮,穿去野餐實在是糟蹋東西。如今,這雙鞋子被隨意丟進盒子裡,和爸爸的手帕、舊皮帶混在一起。接下來,門前的草地上豎起了一塊“甩賣”的牌子,薇薇安搬到姑姑家,睡在表姐妹臥室的地板上。這地方對她來說有點陌生,表姐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薇薇安。

  ***

  埃達姑姑家的房子和薇薇安家很不一樣。牆上的漆沒有一塊塊往下剝落;長凳上沒有螞蟻在閒逛;長勢茂盛的花朵不會從花瓶里鑽出來,爬得到處都是。在這樣的房子裡,任何調皮搗蛋的行為都不會被原諒。就像埃達姑姑常說的那樣,所有的東西在這裡都有自己的位置。埃達姑姑說話的時候,聲音又尖又利,就像一把弦繃得太緊的提琴。

  屋外大雨依舊,薇薇安躺在“好房間”的沙發底下,身子緊緊貼著牆上的踢腳板。沙發上鋪著棕色的粗麻布,垂到地板上,從門那邊看不到薇薇安。破舊的沙發底下是個很舒服的地方,總會讓薇薇安想起自己家的房子和家人,家裡的物件破舊雜亂,卻總讓人歡喜。待在這裡,薇薇安總是想哭。大部分時間,她都摒棄一切雜念,專心呼吸,每次只吸進去一點點空氣,然後又慢慢吐出來,她的胸腔幾乎一動不動。幾個小時,甚至一整天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屋外雨水在排水管里嘩啦啦直響,薇薇安閉上眼,胸脯幾乎沒有任何起伏。有時候,她幾乎相信自己這樣的舉動可以讓時間停止。

  這房間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有旁人來打擾。薇薇安來這裡的第一天晚上,埃達姑姑就給她立了規矩——“好房間”是姑姑專享的休閒地方,身份貴重的客人來拜訪的時候也會在這裡招待——薇薇安神情肅穆地點點頭,她知道大家希望她明白這個道理。她的確明白——除了每天一次的打掃之外,沒人會來這個房間,她可以把這裡當成自己的小天地,享受獨處的時光。

  但今天是個例外。

  法雷牧師已經在窗戶邊的扶手椅上坐了十五分鐘,埃達姑姑熱情地端上茶水和蛋糕招待他。薇薇安就被卡在沙發和地板之間——確切地說,是埃達姑姑的大屁股把她卡住了。

  “就是主教大人來了也會這樣勸你的,弗洛斯特夫人。”牧師的聲音甜得發膩,好像是在對襁褓之中的耶穌說話一樣,“即便是對陌生人也要友好相待,因為你不知道,她會不會是天使的化身。”

  “那姑娘要是天使的話,那我就是英國女王了。”

  “我的意思是——”薇薇安聽見勺子碰在瓷杯上的叮噹聲,“那個孩子已經遭遇太多不幸了。”

  “您要再加點糖嗎?”

  “不用了,謝謝你,弗洛斯特夫人。”

  埃達姑姑嘆了口氣,沙發又往下陷了一些。“這是我們所有人的損失,牧師先生。一想到我哥哥死得那麼慘……葬身山谷……載著所有人的福特汽車從山上徑直摔了下去……找到他們遺體的哈維·沃特金斯說,車燒得只剩了個光架子,他差點沒認出來。真是個悲劇……”

  “極大的悲劇。”

  “是的。”埃達姑姑把鞋子脫在地毯上,薇薇安看看見她用大拇指撓著另一隻腳上磨出來的水泡。“我不能把她養在家裡,我自己已經有六個孩子了,而且我母親最近要搬來和我們同住。您是知道的,自從做了大腿截肢手術之後,她的身體一直病懨懨的。我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牧師,我每周日都會去教堂做禮拜,復活節募捐和教堂遇上大事的時候,我都盡了自己的一份力,但這次我真的沒法子。”

  “我知道。”

  “而且,您不知道,那丫頭不是盞省油的燈。”

  談話忽然中斷,大家靜靜品著茶,想著薇薇安不讓人省心的地方。

  “要是其他孩子的話,”埃達姑姑把茶杯放在碟子上,“哪怕是傻乎乎的皮蓬……我沒辦法。請您原諒我,我知道這樣說要受上帝怪罪,但我一看見她就忍不住把這一切怪到她頭上。她要是沒犯錯受罰的話,就會和大家一起出去野餐……那樣的話,他們也不會著急趕回來。我哥哥是個心腸特別軟的人,他不忍心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那麼久——”姑姑忽然慟哭失聲,薇薇安想像著大人哭泣的丑相和脆弱模樣——他們習慣了追逐自己想要的東西,卻不知道首要的事情應該是勇敢和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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