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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樂茜向大家解釋了很多次——這棟房子在召喚自己,她聽見了它的召喚,發現彼此竟然非常合拍。格林埃克斯農場就像一位傲慢的老婦人,有些憔悴,有些古怪——但大家最終都會變成這樣子,不是嗎?桃樂茜看得出來,這股子頹敗中,依稀可見往日的驕傲和尊嚴。這是棟驕傲而孤單的房子,它能從孩子們的笑聲、家庭的愛意以及爐子上迷迭香烤羊肉的香味中汲取能量。它心懷善意和忠貞,也願意著眼未來,而不是一味沉溺於過往,它迎接新家庭的到來,與之一起成長,欣然接納新的習俗。洛瑞爾現在明白了,母親口中說的房子,其實說的是自己,而她之前似乎從未明白這一點。

  ***

  洛瑞爾在門口的墊子上把鞋擦乾淨才走進屋裡。地板發出熟悉的吱嘎聲,家具也都照原樣擺放著,但整個房子的感覺還是不一樣了。屋內空氣混濁,有種平時沒有的氣味。洛瑞爾知道,這是陳舊的味道。當然了,這並不奇怪,畢竟自從桃樂茜住院後,房子就一直空著。洛絲平時要照看孫子孫女,得空的時候才會來這邊打理。她的丈夫菲爾也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但沒人居住的空房子還是一天天破敗下去。這種感覺讓人心神不寧,洛瑞爾竭力忍著沒打寒戰。她在心中慨嘆,一個人的存在是多麼容易被抹去痕跡啊,文明也會輕易地讓步於荒蕪。

  洛瑞爾告誡自己不要這麼陰鬱,然後像往常那樣把行李放在大廳的桌子下面。她徑直走進廚房。她在那兒做過家庭作業,玩過橡皮膏,也曾在那兒傷心哭泣。廚房也是每個人回家後先去的地方,洛絲和艾莉絲已經在那兒了。

  洛絲扭開冰箱旁的電燈開關,電線發出嗡嗡的雜音。洛絲開心地搓著手:“我來煮些茶喝吧?”

  “就不能做點其他好吃的嗎?”艾莉絲說著,把腳從船形高跟鞋中伸出來,前前後後扭動著穿著黑襪子的腳指頭,像個不耐煩的芭蕾舞者。

  “我帶了酒。”洛瑞爾說。

  “也行,那就別煮茶了。”

  洛瑞爾從行李箱中拿出一瓶酒,艾莉絲去櫥柜上找酒杯。“洛絲,你要一起喝點兒嗎?”她取下一隻杯子,貓眼石眼鏡後的雙眼閃著狡黠的光。艾莉絲的眼睛和短髮一樣都是深灰色。

  “噢,”洛絲焦慮地盯著手錶,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天哪,我都沒發現,才過五點,還早呢。”

  “過來吧,親愛的洛絲,”洛瑞爾把手伸進裝著黏糊糊餐具的抽屜里,想找個開瓶器。“紅酒富含抗老化劑,你懂的。”她找到開瓶器,手指上也粘了一層黏糊糊的東西,“有利於健康。”

  “嗯……那好吧!”

  洛瑞爾拔出酒瓶上的軟木塞,開始倒酒。她習慣性地將杯子擺成一條直線,這樣每杯酒的量才會差不多——這個動作還跟小時候姊妹間分東西一樣。意識到這一點,洛瑞爾忍不住笑起來。不論如何,艾莉絲肯定樂於看到這樣。兄弟姊妹間最容易因為是否公平引起爭端,排行中間的孩子尤其看重公平。“別數了,我的小花骨朵們,”母親過去常這樣說,“樣樣都想比別人多的女孩兒可不招人喜歡。”

  “一點兒就好,洛兒,”洛絲謹慎地說,“我不想黛芙妮回來的時候看見我醉醺醺的樣子。”

  “這麼說你是有她的消息囉?”洛瑞爾將斟得最滿的那隻酒杯遞給艾莉絲,“就在我們離開醫院前。我沒跟你們說嗎?天哪,我的記性越來越差了。她打電話說,要是不堵車的話,六點鐘就到家了。”

  “那我們該準備晚餐了。”艾莉絲打開食物儲藏櫃,跪在凳子上檢查食物的保質期,“要是讓你們倆來弄的話,又只有烤麵包和茶。”

  “我來給你搭把手。”洛絲說。

  “不用了,”艾莉絲沒有回頭,嘴裡嚷嚷著攆走洛絲,“沒這個必要。”

  洛絲朝洛瑞爾看去,大姐遞過來一杯酒,用手指了指房門。這種無謂的爭吵實在沒必要。艾莉絲喜歡做飯,其他姊妹也樂見其成,這已經成了尼克森家家庭的一貫信條,也是姊妹們之間互相促成的小善意。

  “好吧,既然你執意如此。”洛瑞爾說著,又往自己杯子裡加了一點比諾葡萄酒。

  ***

  洛絲上樓去看黛芙妮的房間有沒有收拾好,洛瑞爾則端著酒杯走到門外。早些時候下了一場雨,此刻空氣十分清新,洛瑞爾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園子裡的鞦韆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坐上去,用腳後跟推著它慢慢地晃動起來。這架鞦韆是母親八十大壽的時候,她和妹妹們送的禮物。桃樂茜見著它的第一眼就決定要把它安在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橡樹下。園子裡其他地方景致更美,但沒人把這話告訴母親。在外人看來,老橡樹下不過是一片空蕩蕩的草地,但尼克森家的人都明白,那兒的空曠別有深意——離老橡樹不遠的地方青草繁茂,父親在那兒摔了一跤,長眠於斯。

  回憶是個狡猾的東西。在酒精的作用下,洛瑞爾的回憶又把她拉回那個下午。那時,她還是一個莽撞的少女,抬手遮著太陽,放眼空曠的草地,期待看見父親結束一天的勞作從地里歸來的身影。她會衝下山丘,挽著父親的胳膊,跟他一起回農舍。記憶中有她昂著腦袋望著父親走過草坪的樣子,有父親停下腳步眺望夕陽,欣賞餘暉給雲朵鑲上粉色裙擺的場景。這時候,父親往往會說,晚霞照天邊,明天是個大晴天。不過,記憶中還有父親僵直著身子,大口喘氣的畫面,有他用手捂著胸口,然後跌倒在地上的場景。

  但事實並非這樣。父親過世的時候洛瑞爾還在世界另一頭,那時候她已經五十六歲,早就不是那個十六歲的少女。她當時盛裝打扮,準備出席洛杉磯的一個頒獎典禮,心中還暗自揣測,典禮上是不是只有自己沒有塗脂抹粉,瘋狂在臉上注射肉毒桿菌。她一點都沒預見到父親的死亡,直到艾莉絲給她打電話留言,她才知道這件事。

  十六歲那年,一個陽光晴好的午後,在洛瑞爾眼前倒地死亡的男子另有其人。

  洛瑞爾劃燃火柴,把煙點上,隨後胡亂把火柴盒塞回口袋裡,皺著眉頭望著遠方的地平線。農舍和花園在夕陽里閃著光芒,但草地外面,靠近樹叢的田野上卻是一片陰影。她的目光逐漸往上移,掃過鞦韆椅上熟鐵製成的遮檐,看見蔥鬱的樹葉中偶爾露出的樹屋的底部。梯子還在原來的地方,木頭製成的梯級被釘在樹幹上,有幾處已經歪了。不知是誰,在最後一級梯子上掛了一串亮晶晶的珠子,有粉色的,還有紫色的。可能是洛絲的小孫子或孫女吧,洛瑞爾想。

  十六歲那年,洛瑞爾動作遲緩地從樹屋上爬下來。

  她深吸了一口煙,陷入了回憶中。那天,她在樹屋裡醒來,腦子裡立刻回想起那個男人,想起那把刀,還有母親恐懼的臉。之後,她哆哆嗦嗦地沿著梯子往下爬。

  回到地面的時候,她呆呆地站著,雙手緊握梯子上最後一級橫木,額頭靠在粗糙的樹幹上。那一刻非常安靜,洛瑞爾覺得很安全,就是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去哪兒,該幹什麼。荒唐的是,那一刻她還想著要去小溪邊,加入妹妹們和弟弟的遊戲當中,聽父親吹黑管,看他臉上迷茫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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