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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她尤其需要時間獨處。

  包裹是和上周四的郵件一起送過來的。感謝蒼天,遇見郵遞員的是洛絲,不是艾莉絲或黛芙妮;謝天謝地,更不是媽媽。拿到包裹的時候,洛瑞爾就知道是誰寄的了,她心裡明鏡似的,臉“唰”的一下就紅了。但她還是故作鎮定,嘴裡結結巴巴地說著雪莉、樂隊,還有她借來的唱片。她這番含糊其詞壓根兒沒必要,洛絲的注意力早就轉移到籬笆樁子上停著的蝴蝶上去了。當然,這樣再好不過了。那天晚上,一家人坐在電視機前看脫口秀節目《音樂評審團》,艾莉絲和黛芙妮爭論克里弗·理察和亞當·費斯誰更厲害,吵得熱火朝天。父親感嘆亞當的美國口音糟透了,又悲嘆整個大英帝國的口音越發粗俗不堪。洛瑞爾悄悄溜了出去,她鑽進衛生間,反鎖上門,然後蹲在地板上,後背緊緊抵著門。

  她顫抖著手指拆開了包裹。

  一本包了書皮的袖珍書掉落在她手中。透過包裝紙,她看見書名——《生日聚會》,是哈羅德·品特【1】的作品。洛瑞爾激動得有些發抖,忍不住想要尖叫。從那天開始,她就把這本書放在枕套中,每晚枕著它入眠。雖然這樣並不舒服,但她就想離它近些,她需要靠近它,這很重要。

  洛瑞爾虔誠地相信,人有時候會遇上十字路口,有些事會突然發生,猛然改變生命的進程——品特的劇本首次上映就是這樣的十字路口。在報紙上看到這條消息後,她就一門心思想去觀看。箇中緣由,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她告訴父母,自己要去拜訪雪莉;另一邊,她又要雪莉發誓一定守住這個秘密,然後她就搭上了去劍橋的汽車。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外出。坐在昏暗的藝術劇院裡,看著斯坦利的生日聚會一步步變成噩夢,洛瑞爾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精神上的覺醒。面色潮紅的巴克斯頓家的小姐們每周日早晨在教堂經歷的就是這樣的覺醒吧!洛瑞爾發現,讓小姐們激動的是新來的年輕牧師,而不是上帝的教誨。坐在劇院的廉價座位上,劇中人物的命運在她的心中百轉千回,最終和她自己的命運糾纏在一起。這時候,她的臉欣喜地紅了起來。這種感覺無法言喻,但她心裡非常清楚:生命中原來有許多值得期待的事情,它們在靜靜地等待著她。

  這種精神上的覺醒成了她獨自守護的秘密,但她心裡並不清楚該拿它怎麼辦,也不知該如何將這一切告訴別人。直到那天晚上,比利擁抱了她,她的臉緊緊貼在他的皮外套上,她忍不住把這種感覺告訴了比利……

  洛瑞爾從書里取出比利的來信,又讀了一遍。信中只有寥寥數語,說周六下午兩點半他會騎著摩托車在小巷盡頭等她,他要帶她去海邊看他最喜愛的那個可愛地方。

  洛瑞爾看了一下腕錶,距離約定的時間不到兩個小時。

  當洛瑞爾講《生日聚會》和她的觀後感時,比利點點頭,跟她聊起倫敦的事,聊起劇院和他在不知名的夜店裡見到的樂隊。洛瑞爾覺得希望在眼前閃閃發光。之後,他吻了她——這是她的初吻。她腦子裡似乎有燈泡炸開,整個世界一下子變得煞白煞白。

  她溜到黛芙妮放化妝品的地方,那兒立著一面小鏡子。洛瑞爾打量著鏡中的自己,檢查兩邊眼角處的黑色眼影是否均勻,那可是她費了好大一番工夫畫的。眼影看上去無可挑剔,洛瑞爾用手抹了抹劉海,讓它更順滑一些。同時,她盡力回想,看自己有沒有忘記什麼重要的事情。毛巾已經準備好了,泳衣也已經穿在連衣裙裡面了。她告訴父母,要在霍奇金斯夫人的沙龍上多待幾個小時,幫她清掃清掃。

  洛瑞爾從鏡子前扭過頭,咬著指甲尖兒。偷偷摸摸不是她的性格,真的不是。她是個好女孩兒,每個人都這麼說——老師、朋友們的母親,還有霍奇金斯夫人。但她有什麼辦法?她該怎麼向母親和父親解釋這件事呢?

  雖然父親和母親非常喜歡講述他們相遇的愛情故事,但洛瑞爾敢確定,他們從來不知道愛為何物。噢,他們的確深愛著彼此,但他們的愛情是安安分分波瀾不驚的老式愛情,那種愛情不過是肩膀靠著肩膀,一杯茶接著另一杯茶,就那樣過完一生。她才不要那樣子。洛瑞爾厭惡地嘆了口氣。或許,父親和母親都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另一種愛情,充滿了絢爛的花火,裝著兩顆怦怦跳躍的心,還有——想到這兒,她的臉紅了——肉體的欲望。

  一陣熱風傳來遠處母親的笑聲。恍惚之間,洛瑞爾覺得自己站在了人生的一道峭壁前,這種感覺讓她很歡喜。親愛的媽媽,她美好的青年時代蹉跎在了戰爭中,但這並不是她的錯。她跟父親相遇結合的時候已經二十五歲了。孩子們到了需要鼓勵的年齡時,她往往還茫然無知,還在炫耀自己摺紙船的手藝。今年夏天,她的頭等大事就是贏得了鄉村園藝俱樂部的獎項,報紙刊登了她的照片——不僅是當地報紙,倫敦的報刊也在當地新聞板塊大幅刊登了媽媽的照片。雪莉的律師父親興致勃勃地將這篇報導從報紙上剪下來,送到洛瑞爾家人面前。父親把報導貼在新買的冰箱上,母親對此頗為尷尬,一副半推半就的模樣,卻並未主動把它揭下來。母親種的紅花菜豆特別長,她對此非常自豪。瞧吧,這就是母親。洛瑞爾從嘴裡吐出一小塊指甲。對一個會為紅花菜豆感到驕傲的人來說,欺騙比強迫她接受世界已經改變的事實要好些。

  洛瑞爾在撒謊這方面沒什麼經驗。無論人前還是人後,她所有的朋友都認為,洛瑞爾一家子的關係十分親密。如果相愛是場罪的話,在外人看來,尼克森家的人早已罪孽深重。但最近,洛瑞爾的感覺變了。雖然她的行為舉止一如既往,但她心裡清楚,自己和家裡人之間出現了一種陌生的距離感。夏天的微風將一縷髮絲吹上洛瑞爾的臉頰,她皺起眉頭。晚上,大家圍坐在餐桌旁,父親慈愛地講著蹩腳的笑話,大家非常捧場地哈哈大笑。洛瑞爾覺得自己仿佛是個局外人,對這一切冷眼旁觀。那些歡笑著的家人像是共坐在一節火車車廂里,一起搖響古老的家庭節奏。只有洛瑞爾獨自站在站台上,看他們逐漸遠去。

  事實上,即將遠行的人是她。洛瑞爾已經做好了功課:皇家中央演講和戲劇學院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她想,如果父親和母親知道自己要離開,會說些什麼呢?他倆都沒多少社會經驗,洛瑞爾出生之後,母親連倫敦這樣近的地方都沒有去過。別說是讓他們在昏暗的劇院看演出了,就連洛瑞爾這個家中長女有搬去倫敦的想法,都足以讓他們倆急得中風。

  樹屋下面,剛洗好的衣服濕漉漉的,在晾衣繩上晃來晃去。牛仔褲的兩條褲腿相互觸碰,那只有一隻翅膀的母雞被嚇得咕咕直叫,在原地兜來兜去繞圈子。尼克森奶奶很討厭這條褲子:“你這樣特別掉價,洛瑞爾,一個女孩子穿著這樣的褲子整天瞎晃悠實在不成樣子。”洛瑞爾將白框太陽鏡往鼻樑上推了推,背靠在樹屋的牆壁上。

  戰爭是父母心頭的隱憂。雖然它的硝煙已經散去了十六年——洛瑞爾也已經十六歲了——世界早已今非昔比。防毒面罩、制服、配給卡以及戰爭所留下的一切,都被父親裝進卡其色行李箱,扔到閣樓上。但悲哀的是,有些人還是意識不到這一點。所有二十五歲以上的人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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