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頁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露申丟下手中的尺刀,將葵攬入懷裡,安撫著她。

  “江離過世的那天晚上,我想到了小休就是兇手的可能性,當然,我並不認為這就是真相,卻還是半開玩笑地講給小休聽。結果,她竟然供認說,那些全部都是她為了我而犯下的罪行。露申,你能想像我那個時候的心情嗎?我恨不得立刻到你和你的親族面前以死謝罪。但是,我終究還是原諒了小休。露申,你快些放開我吧,你應該恨我才對。剛剛若真的讓你一刀了結我的性命便好了……因為我是這樣一個人,當我知道自己的僕人為了自己殺害了三個無辜的人的時候,我卻沒有任何遲疑地原諒了她。我讓她忘記這件事、忘記她自己就是殺害三人的兇手。我還告訴她,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才有資格制裁她,只有我可以對她的罪行給出判決、實施懲罰。所以我才鞭打了她。我從來沒有下過這麼重的手,她也是第一次在挨打的時候哭了出來。後來我也哭了。我已經猜到她會死,猜到她最終會選擇這種方式來完成她的忠諫。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我為她塗上傷藥,安排她在我身邊睡下,在她耳邊一再重複著原諒她的話語。而她只是說,可以成為我的僕人她非常幸福。我害怕第二天醒來就會失去小休,就強忍不睡,可最終還是睡著了。但是在入睡前的瞬間,我迫使自己抱住小休,我以為這樣一來,她就不會離開我了。可是當我醒來的時候,小休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就這樣,露申也原諒了在她懷中慟哭的葵。

  三

  第二天,霽日與朝霞俱起。

  披覆在群山與河谷之上的夜之皮膚被撕裂,光自地平線之下噴涌而出。聚滿天空的浮雲在一瞬間被照得通明,曾使之融於夜空的保護色幾乎完全消退了。片刻之後,陰影又在雲霞的邊緣蔓延開來。

  那是一輪新日正升入雲層,朝霞也因而變得晦暗。天空漸由墨色轉為堇色,最終變為一種近乎蔥綠的藍。紅日繼續上升,終於衝破雲層。空氣自此轉暖,盤踞在山間的霧氣也驀然消散。灼爚的金色一時鋪滿大地。只是與此同時,眾星也被湮沒在宛如血海的天空里。

  所謂啟蒙,大抵就是“給予光”的意思。而光所熄滅的群星尚可再度布滿夜空,但那為啟蒙所扼殺之物,便是真的一去不復歸了。

  少女才蜷身撞碎裹覆自己的名曰“雲夢”的硬殼,以為能就此揮翮振翼,以游四海,卻終不知她所面對的“世界”雖廣袤,但更是殘酷。

  所謂“世界”,東起日出的暘谷,西至日入的虞淵,南北皆抵溟海,本就不是一人一世可窮極的。況復《招魂》早已說得透徹:“魂兮歸來,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賊奸些。”自故居逃離,歡愉固然有,他日又未必不化為悔恨與浩嘆。

  讓我不忍著筆的恰恰是這樣的情景:那輪紅日正無可挽回地駛向陰雲。但我也深知,朝霞與暗雲之間並沒有什麼區別。

  我寫下這個故事,寫些異代的悲歡生死,實是在耗磨我自己的人生。但唯有如此,我才仿佛覺得自己可以逃避這個令人窒息且為之膽戰的世界。恐怕,我筆下的觀露申衝破蛋殼的瞬間,也正是身為作者的我躲入籠中之際。而我在籠中詠唱的每個音符,都只為了獻給籠外的你們——讀者啊,請不要掩耳離去!

  此時,葵與露申再次前往小休長眠的地方。

  只是此次謁墓之後,她們不會返回觀家的住處。

  葵將馱著行李的牝馬系好,牽著露申的手,登上山坡。山上滿是楸與梧桐,小休墓前新植下的柏樹雜處其中,從遠處很難尋見。不過葵與露申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條路,儘管她們仍不知道,此後,在她們的有生之年裡,都不再有重訪這裡的機會了。

  露水濡濕了兩人的衣裾。

  “我們……真的要去長安嗎?”

  “事到如今又要反悔嗎?”面對友人的提問,身著長襦、背負弓矢的少女反問了一句。

  “怎麼會後悔呢?只不過稍稍有些不安罷了。”

  “我明白,離開故土本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更何況你的姑媽還沒有下葬,姐姐們也還沒有卜定葬期,這個時候離開雲夢,你心裡總有些愧疚吧。”

  “嗯,”露申點了點頭,“特別是,父親這一次竟然沒有勸阻我。昨晚我離開主屋時回頭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和得知江離姐死訊時的若英姐一模一樣。這種時候,我明明應該留下來陪他——像我的祖先們那樣,一輩子留在這個兇險、卑濕且令人傷心的地方。”

  “他會把那件事告訴我們,我倒是有些意外。他一定是把若英視為己出,才會如此自責,以至於到現在還念念不忘。”

  昨晚葵和露申辭別觀無逸的時候,從他那裡聽說了一件並不久遠的舊事。只是因為當事人都故去了,才讓人覺得渺遠難及。原來,在觀芰衣去世之後,江離曾懇請觀無逸允許她陪同若英一起離開雲夢、去長安投靠姑媽。江離擔心若英繼續留在雲夢,免不了睹物思人,遲早會隨芰衣而去。

  可是觀無逸並沒有同意女兒的請求。

  所以這一次,葵表示希望和露申一起離開,並沒有遭到什麼阻撓。

  “但我並不覺得父親做錯了什麼。”露申說道,聲音有些顫抖。她竭力掩飾著悲傷,試圖保持最平靜的語調,卻到底瞞不過敏銳的葵。“當時若英姐受了那麼大的打擊,突然離開雲夢去一個新環境,被迫面對更複雜的生活,還要和許多陌生人朝夕相處,對她也實在太殘酷了。就像一棵半死的樹,移到一片沃土,也未必就能成活。她的成長環境太嚴酷,犯下的罪業也太深,又遭到了那麼沉重的打擊,恐怕沒有任何方法能挽救她。”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