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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情況要好一些。因為我很早就發現了,我的人生不是自己的,我不論做什麼,都只是在不斷響應別人的期待而已。身為長女、‘巫兒’,父輩對我的期待險些把我逼死。不過,我發現了應對的辦法,或者說,我想了一個‘奪回’自己人生的辦法。”

  “於陵君是怎樣做的?”

  “只要把所有事都做得超出他們的期待就好了。那麼超出的那部分,就是我自己的人生。儘管很長一段時間,我被允許做的事情非常有限,但是做到哪種程度卻由我自己決定,那是近乎無限的。”

  “這還真是我輩無法理解的、積極過頭的人生觀。”

  “不過後來我發現即使這樣做了,仍會覺得空虛、缺失,仍覺得自己的欲望無法被填滿。我發現自己感到空虛的原因不是可做的事太少,而是供我活動的空間太小了。所以在十五歲生日的時候,我向父親提出了願望——”

  “旅行嗎?”

  “嗯,跟隨自家的商隊旅行。”

  “你的出身還真是令人羨慕啊。”

  “論出身,我倒是很羨慕若英姐姐,有值得稱道的祖先,可以學習秘不示人的楚地古禮,而且從小就能接觸到許多戰國時代流傳下來的禮器。我不惜千里跋涉到雲夢,為的只是見識這些東西,而這些都是若英姐姐從小耳濡目染的。”

  “但這也意味著一直被束縛在這片土地上。”若英嘆道,“其實我已經沒法離開雲夢了。我總覺得,這個家族傳到我這一代,也該到它的盡頭了。其實說到底,用不了多少年,巫女這種職業也會絕跡吧。”

  “那倒不會。因為巫女本就有兩種。一種是參與祭祀的,在祭祀前採集香草、齋戒沐浴,祭祀時演出樂舞,向神明獻上供奉。另一種巫女,則流落在民間,出沒於市集上,為人占卜、祛病、招魂,並收取費用養活自己。將會絕跡的只是前一種巫女罷了。後一種巫女可以自力更生,從普通百姓到達官貴人都離不開她們,應該可以一直存在下去,直到神明遺棄人類的那天。”

  “我以前想過,自己會不會淪為後一種巫女,所以涉獵了一些醫書。現在想想果然是我多慮了。我聽說於陵君很擅長占卜……”

  “他日若家道中落,我就去市集上做個賣卜人。”

  “不過我今天想和你討論的,是第一種巫女——當然,我們現在就是這樣的巫女。於陵君認為,身為巫女必須做的事情是什麼?”

  “果然還是要‘神道設教’吧,這是巫女的本職。不過在提出我的看法之前,我想先聽聽若英姐姐的觀點。”

  “我認為巫女發揮其作用的地方不在天人之間,而在世俗世界。”若英正色道,“巫女應代替神明行使世俗的權力。許多人在論證政教關係的時候援引我的先人觀射父的說法,認為他的意思是建立政教合一的國家,具體方式是世俗權力控制宗教權力。但是我總覺得,這樣的解釋或許根本是一種誤讀。於陵君在宴會上的解讀也未必符合觀射父的原意。你也引用了那句最重要的話,‘顓頊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但是你後面的解釋或許犯了個很嚴重的錯誤。其實你也講到了,‘楚國建立的根基不是武力,而是巫術。由此可知,這時的楚王,既是世俗的王,又是地位最尊崇的巫者’。這個觀點我認為是比較接近事實的,但是為什麼你沒有用這個思路去理解觀射父的那句話呢?於陵君,我說到這裡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顓頊在這裡扮演的角色可能並非世俗的帝王,恰恰相反,他——”

  “你是說,他同時也是最高的巫者,對嗎?”

  “正是。我的想法是,顓頊的世俗權力實際上來自他的宗教權力。因為他身為最高的巫者,開創了‘絕地天通’的國家神道,所以才成了世俗的統治者,掌握了統轄萬民、建立帝統的權力。上古的帝王無不如此,直到殷商仍是這樣。我們平日總說‘殷人信鬼’,其實這是一種誤解,在殷商時代,王者仍兼有巫者的身份。楚是商末周初建立起來的,所以建國之初風俗仍是如此。只是周代以降,情況發生了變化。周武王用武力擊敗殷人,殷人不服,周初多有叛亂。所以周武王將親族分封到殷商故地,令他們握重兵監管殷商遺民,自此建立了新的封建制度,世俗權力漸漸集中到了武人手中。軍事貴族將巫者養在家裡,使之成為他們的下臣。我認為這是一種絕對錯誤的制度,周王室東遷之後的亂世和秦的暴政都由此產生。如果要撥亂世反之正,我認為最好的辦法不是改正朔、易服色,也不在於信用儒生,而是應該重建一個巫者政權,讓世俗權力重新掌握在巫者手中。”

  “若英姐姐的野心竟然在這種地方……”

  “周初,周公制禮作樂,建立了以軍事貴族為主導的新制度,破壞了殷商政教合一的傳統。五百年之後,孔子刪《詩》《書》,作《春秋》,損益夏、商、周三代的制度,試圖設計一種萬世不變的新制度,後儒將他的理念寫定成《王制》一篇。可是這種政治藍圖在我看來,仍是對周公所建立的制度的小修小補罷了。又過了五百年,周的制度土崩瓦解,暴秦短祚,漢興百餘年卻沿襲了秦政之弊。結果延及今上,興兵討匈奴,窮兵黷武,令國家疲敝不堪;又行封禪之禮,信用術士,種種求仙問鬼的做法可笑之極,可是他仍樂此不疲,不知其非,亦不覺得恥辱。在我看來,這個國家已經走到了敗亡的邊緣,不革新不行了。儒家不是講究‘質’和‘文’的對立嗎?我聽說儒者稱殷商為‘質家’,稱周為‘文家’,認為‘質’與‘文’這兩種時代精神在不斷交替。那麼,我們可以將現在這個時代視為‘文’的末世。要拯救‘文’的末世的種種弊病,應該重新採用‘質家’的制度,令政教合一、巫者掌權。從周公到我,恰好一千年的時間,這一千年是他建立的制度、教化暢行天下的時代,而自此開始,我們要建立屬於巫者的千年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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