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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誰知道我整天幹什麼呢畫家是個體勞動,回家往屋裡一鑽門上還有窺視鏡。當然我連“窺視”也用不著因為我老是在睡覺睡醒了就在床上出神,再不然就照鏡子照衛生間裡的鏡子衛生間裡的鏡子最能使我放鬆因為衛生間就是個放鬆的去處,它溫暖地落落大方地容納赤身裸體於是你赤裸的或者半赤裸的身體也落落大方起來。在這裡我落落大方地發現了我身體上許多的第一個發現:哪兒出現了第一道皺褶哪兒長了一個小痦子,哪兒幾個雀斑又明顯了哪幾個又下去了,沒了發現就撕手上的倒戧刺直到撕出鮮血為止。我丈夫十分反感我撕手上的倒戧刺可是他不說還假裝沒看見,他反感又不說才使我恨他。我為我這懶惰有時自卑有時自憐有時又無可奈何。和我丈夫那正經八百對事業的兢兢業業一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我就更無可奈何。我把所有人都給騙了我感到這是一種無法與人交流的真相(除了我那位對此落落大方的丈夫)它無理而又無畏。

  可是有一回馬小思居然告訴我她也是個懶人。她說人們把她看成忙得滿天飛其實背著人她淨睡覺。“到處都找不著你你上哪兒忙去啦?”其實她哪兒也沒去就在家躺著睡覺呢。她跟我說睡覺實在是件舒服事兒特別是在雨天。馬小思簡直不是敘述自己簡直是在抒發我的真相這使我覺得最親切的還是馬小思,因為有了她我就不再是一個個別。她說自從她丈夫跑到深圳搞什麼“中外合資”之後她睡得就更勤更放鬆更放心。

  馬小思的話使我忽然想起人的笑臉,笑原本是心情的愉悅而導致的生理現象,它是人情的自然卻不是人最真實的面目。我相信沒有比一個人坐在馬桶上等待排泄物傾出時的表情更忘乎所以的表情了,沒有笑,目光顯出少有的嚴肅和專注眼裡還閃著淚花,那不顧一切的單純才是人最真實的面目可惜這面目很少為人所見。

  我從來沒跟記者說過我業餘生活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睡覺,我只說我忙。我是為了懶下去才忙起來麼?我睡覺是為了養精蓄銳殺向那醒著忙活著的一切還是我忙著其實是為了高質量的踏實的睡眠呢我站起來是為了躺下去?

  我沒跟馬小思說過這些,要不是我自己有著這種難與人言的懶惰我幾乎不能相信馬小思真會那麼忙又那麼懶。在美院進修時我常被馬小思叫到她家去看錄像,的確她每次都是睡眼惺忪地接待我,我可不問她“又熬夜了吧?”我們會意地笑笑。

  她與公婆合住的那個精美嚴實的四合院有汽車房、海棠樹和藤蘿,還有專人為他們剪松牆。這使我立刻想到她公公的身份,好像是中央哪個部的老副部長,現在做了那個部的顧問。有一次我去時正是他們家的晚飯時間馬小思一定要我吃晚飯。在飯桌上我認識了顧問他是一個黑瘦的小老頭,歇頂歇得厲害,光亮的頭顱只被一圈柔弱稀疏的頭髮圍繞著,使人想到嬰兒的頭頂初次在母親的xx道口顯露的那一瞬間。他看著我問馬小思“這是誰?”馬小思告訴了他但是他永遠也不認識我,儘管差不多我們總在一起看錄像可他總把我看做一個新人每次還是那句話:“這是誰?”每次他都這麼問著以至於這問句不再像是問句倒像是我的別名了,我一走進他家我的名字就變成了“這是誰”。他招呼了“這是誰”,那招呼並不親切,有幾分警惕又有幾分驚懼,看著電視還不時驚懼地扭頭看我。

  馬小思告訴我顧問因腦萎縮導致記憶力衰退,噢,我明白了,怨不得。家裡人他只認識馬小思吃飯時他總是要馬小思挨在他的身邊。看錄像他總要求看一個電影,那是一部質量平平但人所共知的描寫地下工作者對敵鬥爭的老片子,影片裡有一個賣香菸的女孩子的鏡頭。謝天謝地有了錄像機才使他得以百看不厭,每次看到那個只閃現一次的賣煙女孩時顧問就高喊“定格、定格”。久之,大家才知道他要看的不是電影而是電影中那個賣煙女孩的“定格”。馬小思滿足著顧問將那女孩長久“定”在屏幕上,但“定”過不久顧問便在沙發上睡了過去。馬小思機敏地叫醒他扶他去休息。

  顧問離開了錄像機使我和馬小思才獲得了解放。馬小思有很多好看的錄像帶,按國外的等級分她哪級都有。老實說我討厭一些東西卻又忍不住要看,看完後必定一陣噁心但下次還看。我懂得顧問的“定格”了。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顧問姓華叫華致遠,但我並不知道這便是我婆婆初戀的情人,歷史不能假定,假如他的夫人是我外婆他不就是我的外公嗎?可歷史不能假定。華致遠還是要求“定格”,“格”定住了,他不斷看那賣煙的姑娘原來那姑娘像一個人那便是我婆婆,像我婆婆就必定也像我。我有點明白我為什麼叫“這是誰”了,也有點明白華致遠顧問看見我時那幾分警惕幾分驚懼的眼光了,原來腦子再萎縮記憶也不會完全消失,精神錯亂者不是也總有適當的記憶麼?有人告訴我在那個“十年”里所有的精神病患者一樣地該喊誰萬歲就喊誰萬歲,該祝誰永遠健康照樣祝誰永遠健康。當我們逃出北京時火車站那個拿著泥團的女人要保護要封閉的或許是她最美好的記憶。

  如此說來司猗紋對於華致遠永遠新鮮,他們的當年永遠是他們的當年。於是我也變得可疑了我變成了“這是誰?”顧問的腦萎縮卻是定了性的,馬小思說有一次他往電視台給她打電話,他撥通電話拿著話筒就問:“你找我有什麼事啊?”我想起了一個著名的句子:靈魂永遠騷動著渴望安寧,肉體永遠勞作著尋覓休息。你怎樣才能安寧才能休息呢既然你那騷動和勞作是你活著的“永遠”。這句子本是個理想的境界是一個連腦萎縮也無法達到的境界,不然顧問為什麼老是饒有興趣地問著“這是誰”呢?老是渴盼那個永遠新鮮的定格那對他來說永遠是第一次的定格。

  我不知我是否體味過那個境界我只覺得我那懶惰是一種近乎惡意的對抗,我是茫然的因為我不知道我對抗的指向;我是鬼祟的因為我不敢宣稱我的懶惰。

  有一次我在七月的壩上糙原試圖畫下一點什麼,但是我發現我對付不了糙原。筆在紙上運動著我卻強烈地渴望著躺下去,陷進那正在運動著的糙地傾聽糙的尖叫。青糙的確在我耳邊尖叫著我真的聽見了它們,我忽然覺得我若尖叫起來肯定蓋不過身子下邊的細糙。太陽離我很近使我真正感覺到她的俯視,那才是真正的俯視就像小時候媽俯視童車裡的我那樣能叫我覺出她的氣味她的呼吸。太陽俯視我就像俯視世間萬物令我覺得我在她的視野里不過是一個瞬間的存在,我就是一個瞬間而身體下面的一切才是永恆。我覺得氣餒又為這氣餒感到莫名的坦然,那時我又想起了顧問,那個黑瘦的小老頭,想起他那如同在母親的腿間向世界探頭探腦的光頭,我覺得我正向著母親的腿間深深地陷下去尋找容我棲息的那片涼慡的陰影。

  第十三章

  56

  蘇眉在響勺胡同里走,眼前閃過那些關著的開著的院門。關著的、開著的門都仿佛是一些說話說累了不願再說的嘴,那些年門的話說得也太多了。門不願說了,胡同里顯得很寂靜。蘇眉覺得眼下的寂靜有點怡然自得,她走得也有點怡然自得。

  她本是帶著小時候的印象走進這裡的,那時胡同在她心中長遠而又高深。現在她覺得原來它並不那麼高深,牆很矮路也很短,以至於還沒開始走就走到了“勺頭”,眼前是那個堂皇的大黑門。黑門大開著,門上有牌子,寫著區政協委員會。

  她走過了,還得往回走。

  婆婆的院門沒開也沒關,門虛掩著,她一推就進了院。她看見迎門那棵老棗樹一點也沒有變,那粗糙的樹皮、黝黑的樹幹,那枝杈的交錯方向如同十幾年前一樣。仿佛棗樹的不變就是在等眉眉的歸來,樹願意把從前的自己留給眉眉。

  棗樹的不變使蘇眉覺得是她冷淡了棗樹,原來棗樹對她依然忠誠。一瞬間這使她忘記自己來這兒的初衷:她本是帶著幾分惡意的炫耀而來,帶著幾分超越自己的榮耀而來。

  鉛絲上的孩子的圍嘴、罩衫才使她的處境具體化了。原來這院子這棗樹畢竟有了變化,這裡又跑跳著一代新人。

  後來南屋門開了,婆婆拿著一把剪子站在門口:“是誰在那兒?”她衝著蘇眉問,語氣很果敢,儼然一種院子主人的口吻。

  “是我。”蘇眉轉過身來。

  婆婆並不像胡同的變和棗樹的不變給予蘇眉的印象那樣,在蘇眉眼裡婆婆似乎變了又似乎沒變。她的腰背依然挺直,面色依然很好,目光依然銳利,反應依然靈敏。頭上少不了要多些白髮,白髮混雜在黑髮里倒顯出黑和白的交相輝映。黑和白在婆婆頭上似乎都不能少,少了哪種都不盡得體。她手中的剪刀使蘇眉想起小時候婆婆是怎樣教她遞給別人剪刀的。婆婆告訴她遞給別人剪子時要把尖攥在自己手中,將剪子尖伸向別人不文雅不禮貌而且還帶著殺氣。眉眉覺得婆婆的道理再合適不過,但當她遞給別人剪刀時還是故意將尖指向對方,尤其不忘指向婆婆。她要在這種不正確的姿勢里去體味“殺氣”觀察剪子尖會帶給婆婆什麼表情。婆婆質問她是不是有意搗亂,她便一言不發。她把在必要時候的一言不發一直延續到長大成人。在大學、在單位,蘇眉發言也要看必要不必要。在她認為那些不必要的時刻,別人讓她發言請她發言,她只是淡淡一笑。這叫什麼?笑而不答。笑而不答是因為眼前總有一把剪刀。

  沒有比笑而不答更能激怒對方了。

  那時婆婆從眉眉手中奪過剪子再給她做示範,甚至把剪子強硬地往她手裡塞。她接過剪刀,想著下次那姿勢的再次不正確。

  現在她看著手拿剪刀站在台階上的婆婆,恍若回到了十幾年前。她覺得十幾年來婆婆就一直手拿剪刀站在台階上沒動過地方。與從前不同的是,眉眉不再有為拿剪刀而和婆婆抗衡的願望了,她覺得婆婆與她早已不是一個量級。一把剪刀就是一把剪刀,它什麼也代表不了,也沒有什麼文雅和殺氣而言,它鉸東西。

  蘇眉的目光順著婆婆的剪刀一直掃到婆婆的小腿,她發現婆婆的小腿還是向後繃。她覺得自己也正繃著小腿站在婆婆對面。她想這才是兩個人不可逃脫的抗衡,她想起蘇瑋跟她吵架吵到最高xdx潮時便說:“你知道你像誰嗎?還不對著鏡子照照你的腿!”那時蘇眉一言不發,只想有朝一日為這腿面向著婆婆把蘇瑋對她的“仇”噴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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