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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沒有問她是怎麼找到他家的,葉龍北不管這些。他又是連個好都不問,開口就說自己。他說他正在寫一個電視劇,雖然他從來沒寫過但是他覺得並不難。這倒是一個可以使竹西立刻放鬆的主題。她問他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他說是一個村子裡的故事。農村題材:村里幹部為了推行火葬,規定在芒種之前死亡的村民尚允許土葬,芒種之後的死者一律火葬。若違反規定就必須把死人從土裡挖出來重新燒一回。於是一個懼怕燒的病老頭在芒種前的夜裡上了吊。

  竹西覺得葉龍北的故事很有意思,還給他提供了一些吊死者的形象素材,她說她見過不少吊死的人。葉龍北在紙上記著。

  一個虛構的老頭上吊,似乎把竹西和葉龍北一下子拉近了許多。為了這部電視劇的成功,她還告訴他,她認識一個電視台的青年女導演叫馬小思,說他寫好後可以由她把劇本交給馬小思。葉龍北立刻表現出竹西從未見過的高興,竹西覺得他高興得可愛,還有點天真和稚氣。相形之下她倒顯得比他老練多了。

  就為了這個上吊的老頭,他們來往起來。每次玉秀都給竹西用一隻固定茶杯泡一杯綠茶。竹西很少喝,如同竹西的坐也很有分寸那樣。她顯得來去匆匆。

  只有一個晚上她坐住了。玉秀已經回自己房間睡了覺,葉龍北也為她的坐沉默著,撥弄著他的稿紙。這沉默這撥弄已經是無聲的逐客令了,但是竹西不走。

  “我離婚了。”她突然對他說。

  “啊?”葉龍北也奇怪也不奇怪。說他這聲“啊”是對她離婚的驚異,毋寧說是對她結婚的驚異。他認識他們同院的大旗。

  “離了。我想你用不著大驚小怪,起碼你不應該。”竹西說。

  一個無法繼續的談話。

  葉龍北打量著對面這位中年女人。他對她的結和離都沒有深究的欲望,可竹西卻盼望他深究下去。為此她甚至有點找茬兒了。

  “你在研究我。”她分明是故意挑動起葉龍北對她的研究,“你說,你是不是在研究我?你說。”她忽然站起來,走到葉龍北坐著的椅子跟前,眼裡燃燒著復仇的火焰。

  葉龍北不知所措地躲閃著這雙要復仇的眼睛。

  “你必須告訴我。”竹西說。

  “告訴你什麼?”葉龍北問。

  “我說過了。”竹西說著又向前走了步,她走近他的寫字檯。

  “這個問題……我得想想。”葉龍北也從椅子上站起來,雙手捂住了頭,來回走著。

  竹西突然從寫字檯上抓起幾頁葉龍北寫滿字的稿紙,沙、沙撕碎扔掉:“我叫你想!”她說。

  她激怒了葉龍北。

  她要的就是這個“激怒”。

  她又拿起幾張要撕,使葉龍北不得不躥到她眼前去搶救。

  竹西將雙手剪背到身後,葉龍北也把手環繞向她的身後。

  她到底又聞見了他身上的煙味兒。如果說當年她逼近大旗是受了他身上那水味兒的誘惑,那麼現在她挑起葉龍北的憤怒,就是為了挑起這煙味兒對她的誘惑。

  但葉龍北不是大旗,煙味兒不同於水味兒。她曾經給嬉水者添了一身的累,她相信這位抽菸者將從她身上換回一身的輕鬆。他懂“新糧食新糞”,我也是為這“新糧食新糞”而來。新糧食新糞最能令人陶醉,懂新糧食新糞才能體味人的返璞歸真。此刻她和他應該一起贏得人間那不是“扯淡”的返璞歸真。

  葉龍北環抱住竹西搶奪稿紙(搶那個上吊的老頭),為了這奪(真奪)他和她離得更近,他挨住了她。為了這挨,她猛然把自己吸在了他身上,將兩條背在身後的胳膊反過來把他抱住。

  他在她的臂彎里掙扎,憤怒地掙扎。他把揚在空中的兩隻大手落在她肩上推她離開。

  她把他箍得更緊,圓滑的肩膀頑強地抵抗著他那手的力量。

  他還是推開了她,帶著掙脫之後的輕鬆連連後退。

  她又追了上來,喘息著,臉很紅,鼻孔翕動著,頭髮也蓬亂起來。當她又一次用雙臂箍住他時,她那蓬亂的頭髮便開始掃他的臉、嘴、脖子……一切可以掃著的地方。

  這掃,這陌生的掃使葉龍北一陣陣厭惡,他繼續努力從身上往下剝她。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加入這樣一場拼搏(剝),一瞬間他甚至絕望了,他覺得這是一場無法退下來的拼搏。他很想打罵懷裡這個女人,最好用一種農民打老婆的打法。他擰著身子脫下自己一隻鞋,便朝這個女人舉了起來。竹西為這隻舉起的鞋閉住眼等待著,那鞋卻從葉龍北手裡掉了下來,接著他突然把她抱住了。

  她感覺到了這抱,感覺到這不再是拼搏。她撫摸起他粗糙的脊背,進而還看到了他小腹上那個三厘米的淡褐色疤痕。疤痕fèng合得不算好,沒長平。她後悔自己把手術推給了別人。

  第二天一上班她就發現自己在注意外科那個電話機。那電話機已十分的破舊,那話筒或許很臭。她特地用酒精棉球把話筒擦洗一遍。半天之間她替別人接了好幾個電話,最後她等來了她的等待(為擦話筒的等待)。雖然昨晚分手時他們並沒有相約用電話聯繫,但竹西的直覺、感覺、聽覺、視覺和嗅覺驅使她相信他會打。

  葉龍北打來了電話,約她有時間去。

  葉龍北的電話把昨晚的一切都變成了真的。

  她不斷“有時間去”,他對她並不顯過分熱情,也懶得再跟她講他正在寫什麼。當著她,他總有一種懶散、鬆懈、無可奈何的神態。只有當竹西把自己橫在他眼前時他才打起精神去醞釀一個出擊的計劃。

  他沒有再談過人的返璞歸真,他只願意通過她獲得愉快,愉快得淋漓盡致點兒最好。為了這淋漓的盡致,他甚至注意到電視屏幕上有一個銷售“男寶”的GG。他順著GG申明的地址找。他找到了,買了,用了。

  對。

  晚上,竹西回到響勺胡同。她剛走進她的西屋,司猗紋來了。

  司猗紋從外間走到裡間,選了一張小沙發坐下吸菸。大旗這對自製沙發彈簧顯硬,她坐在上面有種滾過來滾過去的感覺。原來她是尋找煙缸。竹西從碗櫥里拿出一隻小碟子擺上茶几。

  竹西不知司猗紋有什麼事找她,她覺得不像是為寶妹。即使為寶妹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每次司猗紋對她談寶妹都像是沒話找話。真正要談寶妹的時候是竹西找她。

  竹西讓司猗紋一個人在裡屋坐著,自己去外屋洗臉洗腳,然後光腳穿拖鞋回到裡屋坐在床邊。她儘量讓司猗紋感覺到她要睡覺。

  “他現在住幾間一套的單元啦?”司猗紋往小碟子裡彈菸灰。她等著竹西吃驚地問“誰?”然後她再說“他呀”,這個談話開始才顯出奇。

  竹西沒問誰。

  司猗紋有點失望。

  “現在正是這種人出風頭的時候,女孩子就崇拜這種人。”

  “您到底想說什麼?”竹西問。

  “你不是剛從甘家口回來麼。”司猗紋看著竹西兩隻白腳。

  “這麼說,勞您費神了。”竹西也看自己的白腳。

  “他需要你,可不會迷上你。他可不是大旗。這種男人到了這個歲數喜歡的完全是另一類。”

  “您可真無聊。”

  “有時候我是覺得無聊。可是你呢,歲數也不小了,完了事還得自己騎車往回跑。不無聊?”

  “您想幹什麼,寶妹她奶奶?”

  “正因為我當了奶奶,對人的事才知道得比你多。我是想告訴你,他那種人喜歡的是另一類。你沒見眉眉十四歲他就整天跟眉眉窮煽,讓眉眉整天神不守舍。也是對你的提醒吧——該互相照應還得互相照應,莊家還有誰?”

  “我想睡覺。”竹西終於下逐客令了。

  司猗紋遺憾地站起來。她本來也要站起來的,因為她的耳朵突然一陣陣奇癢。耳朵的奇癢使她覺得是西屋在作祟姑爸也許就在她的身後。她覺得竹西已經看出了她的癢勁兒,她才匆匆離開。

  司猗紋走了,竹西隨手熄了燈。屋子、院子都黑漆漆的。

  司猗紋回到南屋也不開燈,摸黑上了床。她回味著在西屋的那番話回味著竹西那兩隻微胖的白腳。她努力想弄清她要幹什麼,然而她弄不清。她為什麼非要弄清?

  裡屋的便盆蓋子響了兩聲,寶妹下床撒了一泡尿。

  司猗紋擰開檯燈靠在床上,從火柴盒裡捏出一根火柴開始掏耳朵。她急於要弄清應該先掏哪邊,是哪邊癢?她弄不清,那就兩邊都掏。她掏完左耳掏右耳,不時將火柴棍舉到燈下用手彈彈,但棍上什麼也沒有。沒有就算解個癢兒吧。

  掏完,她掀開被子放了一個屁,聲音空洞,沒什麼味兒。她想這屁原來是用不著掀被子的。

  有時候掀是一種必要。

  55

  本來我不想對任何人承認這一點:我的本性是非常懶惰的。可是我沒法兒不告訴你,眉眉。我憋得特別難受告訴了你就將這本性卸在了你的身上。

  如今我總是顯得很忙我也的確很忙;作畫前就得先忙一大陣:畫布,內外框,裘皮釘,調色油,松節油,油畫顏料(還有新出現的丙烯),有時連托人烘烤木頭宴請木工都是我。畫完之後就更忙:名目繁多的研討會,學術交流會,單位(本畫院)還實行了一年一度的學術理論發布會。展覽的名目就更多:“大展”啦“個展”啦“聯展”啦,還有人想出了個“馬拉松”展,就是你挨著我展,我挨著你展。這些都要和同行爭執、較量。彼此的蔑視彼此的仇恨彼此那尖刻的親密和毒惡的熱誠——還有什麼?賣畫,賣給洋人賣給通過各種渠道向我索畫的主顧——還要讀書,不讀書就無話可說就好比聽別人講話是為了自己的嘴也別閒著。我對人說我從來不在乎甚至不稀罕在什麼什麼展覽的評比中獲個獎可心裡還是有點巴不得,起碼我的畫在具一定檔次的展覽中拿過銀牌使我獨自高興了好幾個小時。我不愛發言這誰都知道,可一發言我也願意讓同行說,“嗯,還有點學術價值”。

  我很忙,人們都知道我忙。我為單位爭得了榮譽單位上上下下都一致地為我呼籲,要儘可能為我創造出點創作條件,包括時間在內的創作條件。生人、熟人、外人、“內人”、大人、小人男男女女他們見了我都習慣性地問“忙什麼哪?”或者“你可真忙啊都不好意思打攪你”再不然就是“太忙了可得當心身體單位可指著你哪你是單位的得分手”。這些句子似乎成了對我講話的專用語,代替了中國人最大眾化的寒暄“吃了嗎?”這使我常常覺得內疚臉紅不好意思下一萬個決心我得大做忙狀特做忙狀,我在會上說“哎呀我現在才體會到列賓一張畫為什麼畫七年”。可是我那張獲得銀牌的畫才用去我兩個小時。每當我想起這過於短暫的兩個小時我就覺得有點對不起人們自上而下對我那喋喋不休的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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