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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說,這些水出廠時瓶口都是密封的。

  女人說,誰告訴你的?

  少年說,我們老闆告訴的。

  女人不屑地撇了撇嘴,毫不猶豫地用棉花狠擦起水桶,就像以這個動作告之少年,她不會相信他的老闆乃至他們工廠里所謂的“密封”。就在今天上午之前,她還沒有要給礦泉水桶消毒的打算;就在今天上午之後,她滋生了這個念頭。她並不特別責怪水站設在那麼一條污水橫流的亂糟糟的街上,你以為你在光線明亮、環境舒適的大型超市里購買的東西都源自光線明亮、環境清潔的地方嗎?女人在電視台作著一個欄目的製片人,對這些事情本來知道不少。她彎腰擦著水桶,視線很自然地落在身邊少年垂著的手上,這是一雙多麼髒的手啊,就是這樣的一雙手,到處送著要被人喝進嘴裡的水。女人直起腰來,她想,手中這100塊錢的水票肯定是退不掉的,用完這沓水票之後她一定得換一家。那麼,少年的手髒與不髒根本上就和她關係不大了,就像他這身大而無當的古怪的西服和腳上的大皮鞋與她無關一樣。他為什麼要這樣,她並不關心也沒工夫關心,下次送水的人也許西服更大,雙手更髒。

  女人完成了消毒程序,指示少年安好水桶,撕給他一張水票,少年卻還站著不走。他磨蹭著不走,是因為有點懊喪。這身“行頭”是他中午專門回姑姑家偷出的表哥的禮服,他以為這禮服應該能配得上他下午的送水,出入女人那樣的人家,應該有他身上現在這樣的衣服。還為了什麼?用這樣的衣服來抵消上午女人對他們水站的造訪嗎?來模糊女人看見他手捧著油潑麵狼吞虎咽嗎?少年沒有能力歸納自己腦袋裡的亂七八糟,只是一個勁兒地懊喪。女人分明沒有留意他的新裝,反倒使勁擦起水桶那密封過的瓶口,已經是嫌惡他的意思了。而這少年的內心還談不上十分敏感,判斷力也時常出錯,他固執地認為自己的“改頭換面”尚嫌不夠,他又想起了屬於表哥的幾件時髦玩意兒。這時他聽見女人說,你還有什麼事嗎?少年解釋說他只是想告訴女人,她如果再要水可以呼他,他有呼機。女人有些奇怪地說,你說什麼?

  少年很為女人的奇怪表情感到高興,他願意她對他產生興趣。他再次告訴她呼機的事。

  女人說,你的意思是不是你們水站的電話還有很長時間不能接通?

  少年說不是。

  那我為什麼要呼你呢?女人說。

  我是想說,這幾天你要是用水就可以呼我。少年說。

  用不著。女人說,五天以後你再給我送一桶就行了。

  那你不用記我的呼機號了?少年說。

  不用。女人回答得很果斷。

  她有些厭煩這個送水的少年,他以為他是誰?還讓她呼他,難道誰都配被她呼嗎?即使她真的斷了水,和所有水站都聯絡不上,家中水龍頭裡流出來的不也是水嗎?時間倒退十年或者二十年,女人以及這城市裡所有的人喝的是什麼?就是自來水管里流出的水啊。在女人更小的時候,她的童年時代,住在一座筒子式的宿舍樓里,所有人家共用著走廊盡頭的一隻水管,夏日的晚上她從來不在家洗腳,她總是穿著涼鞋到那個共用的水管子底下去沖腳,沖完腳,再就著水管喝一通生水,這是被大人禁止的,大人要求她喝涼白開。但她和她的朋友們都這麼沖腳都這么喝水,她們發育正常,沒被毒死,成長得也很健康。回想從前女人心中漾起暖意,不過也僅僅是回想而已。如今她已為人母,她絕不想讓她的寶寶喝著水管子裡的未達國際標準的生水長大。她的常駐國外做生意的丈夫年節時回家,甚至都水土不服了,燒開的自來水他喝了都會腹瀉。所以女人需要有人送水,最終她才能忍受那些送水人。

  五天之後,少年又來了,仍然穿著西服和皮鞋,脖子上又添了一條花格圍巾,使他看上去格外臃腫。女人為他開了門,接著,一切如同上次。僅在付水票的時候,女人多問了他幾句話。也許她只是念他遵守信用,也許她只是沒話找話。她問他送一桶水掙多少錢,他說8毛;她問他一天能送多少桶,他頓了一下,很想同這個女人胡說八道一次。然後他昂起頭說,最多的時候,他一天送過60桶水。他想讓她不要小瞧他,還要告訴她,他一天掙的並不少。可惜女人是心不在焉的,她不想知道60桶水對一個少年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要付出多少時間和多大的體力,也不想算算60乘以8是多少錢。她和他說幾句話,只是想填充一下他離開之前的這點空白。所以他胡說八道還是正兒八經對她來說都一樣。所以她就順嘴搭腔地說,喔,60桶。

  女人的順嘴搭腔以及她搭腔時表情的平淡仿佛傷害了少年,原來他如此巨大的謊話和謊話里如此巨大的數字都不能震撼女人,甚至,就連引她嗤之以鼻都不可能。這兒沒他什麼事兒,這兒從來就沒他什麼事兒啊。可他為什麼還不走呢。他覺得口渴,他對女人說他想喝點水。

  女人用下巴朝洗碗池那兒輕輕一點,當然只能是洗碗池那兒,在那個配有粉碎機的雙槽洗碗池上方,伸出一隻造型別致的脖頸長長的炫目的不鏽鋼水龍頭。少年來到那個被指定的地方,有點恍惚地歪過自己那滿是塵土和頭皮屑的小腦袋,把嘴伸向那個冷冰冰的龍頭。

  又是五天過去了。少年的日子不太愉快。他的表哥已經發現自己的西服皮鞋之類不斷被少年偷穿,而且弄得挺髒,表哥為此和少年打了一架,從此把自己認為值錢的東西都鎖了起來。論打架,少年不是表哥的對手,膀大腰圓的表哥一把就能將少年整個揪起來揪得雙腳離地。然而打架本身並不可怕,平日裡少年最怕姑姑對他說那樣的話,姑姑經常抹搭著眼皮對他說,你可是白住在我們家啊,再這樣……少年知道下邊的意思,他隨時可能被趕出姑姑家,要想在這個城市裡混,他的前景只能是自己花錢出去租房。但這時的少年,思維是混亂的,情緒處於一種茫然的亢奮,以至於,他剛向表哥討了饒,表哥剛出家門,他就有一種強烈的要撬表哥的箱子的欲望。他這欲望比他的討饒更為堅硬,突如其來而又不計後果。他撬了他的箱子,打扮好自己,能披掛的一切都披掛在身上,他不僅圍上了表哥那條格子圍巾,還胡亂抻出一根花領帶系在脖子底下。一串穿著折刀、剪子和假手機的花哨的鑰匙串他也別在腰上,最後他膽大妄為地拿起表哥的隨身聽揣進衣兜,把那副黑沉沉的大耳機套上腦袋堵在耳邊,他就這樣背著姑姑,鬼鬼祟祟,小耗子一般臃腫而又麻利地直奔水站而去。

  少年騎車馱著一桶新水去給女人送水,一路上磕磕絆絆。先是後輪胎不知讓什麼給扎了,他只好推著自行車找修車的補胎。當他再次上路之後,他的耳朵里就灌滿了《心太軟》的歌聲。音量太大了,快要把他從車座上掀下來。這樣也好,因為忽然之間少年和周圍的一切都沒有關係了,汽車,行人,街道,樹木,一切都離他遠去,只有耳朵里的歌聲帶著他前行,也許就是那歌兒在替他騎著自行車。少年的視覺、聽覺和感覺因此都有些麻木,他被一輛三輪車掛倒了都不知道。這時歌聲斷了,周圍的一切又回到少年身邊。他和他的自行車倒在地上,水桶也滾出去好遠。他爬起來,西服和皮鞋沾了很多塵土,隨身聽怎麼擺弄也不再響了,壞了。掛倒他的三輪車已經跑了,幸好水桶沒有摔破。少年用鐵鉤重新把水桶在後衣架上掛好,繼續前往湖濱雅園。

  這是一個安靜的下午,少年在第5棟樓門前停好車,拍拍渾身上下的塵土,扛起水桶走進前廳。他直奔電梯間,不幸的是今天電梯出了毛病暫時停開了。於少年來說,這真是一個不幸:他得扛著50斤重的水桶爬8層樓梯。也許他應該撤退了,換了別人可以改天再來。但少年覺得自己是沒有退路的,他這一身狂熱加冒險的來之不易的裝束,他這一副雖已摔壞卻顯示著時尚的耳機,他這一路的顛簸和磕絆,都鼓舞著他不能回頭,他必須爬上8樓見到女人。那麼,他就開始了。他的過大的皮鞋這時特別顯出了不利,沉重而又不跟腳,成為少年上樓的累贅。當他行至5樓時,他覺得耳朵嗡嗡直響,頭上滿是虛汗,後背已經濕透。他體內的卡路里不足以支付他這種超常的表現,少年休息了三次,才終於登上8樓。

  女人聽見門鈴聲,在門鏡里認準了少年,打開門。

  在她眼裡,少年比任何一次都要怪異。他就是一個送水的,而且正在工作中,他這是幹什麼?一身的西服圍巾花領帶,耳朵上還扣著一副龐大的耳機。他就像在搬家,或者剛搶劫了一間百貨店。肩膀上那桶水反倒退居一切一切之後了。但女人要的就是水啊,這才是她讓他進門的理由。

  他進了門,有點氣喘,直到往飲水機上安好水桶,他一直貓著腰,並且一手捂住肚子。很難判定此時此刻他怎麼了,也許肚子疼,也許胃疼,也許哪兒都不疼他只是累壞了。也許他沒有累得直不起腰,他就是想用這種姿勢引起女人的注意女人的好奇甚至女人的憐憫。引起女人的憐憫,這是妄想了,還有點撒嬌的意味,儘管這點意味連少年自己也未必明確。這妄想和這撒嬌若被女人看出,她會輕蔑加惱火,惱火著輕蔑著立即把少年轟出門去。

  女人看見了少年的姿勢,順帶掃了一眼少年的表情。他說不上陰沉,也不是頑劣,也不像有陰謀,更說不上流里流氣——他還根本不具備流里流氣的分量。他的臉上有一層似塵似霧的不清潔的薄膜,沒有長時間的盯視,很難找出那薄膜後邊的稚嫩的底子。這時她是徹底地嫌惡他了。有一瞬間她幾乎不覺得他是個人,他是一堆闖進她家的遊動著的亂七八糟的怪物。他為什麼貓腰捂肚子,她沒有興趣知道。他有病了嗎?他又有什麼權利在顧客家有病?她遞給他水票,告訴他可以走了。

  少年接了水票,沒有離開的意思。他偷眼看著女人,忽然一陣悲哀。女人今天的頭髮是蓬亂的,仿佛格外要用這亂蓬蓬的頭髮來表示對少年這樣一個人物、這樣一堆“武裝”的輕蔑。他就想,憑什麼我不能在這兒呆一會兒呢。當女人催他離開時,他說他渴了,他要喝點水。他聽見了自己的聲音,聲音有些嘶啞,而那條早已被汗水濡濕的花格子圍巾還簇擁在他的纖細的脖子上。他是真的該喝水了。

  女人也聽出了少年聲音的嘶啞,她猶豫了一下,像上次一樣,指給他洗碗池。

  少年沒往洗碗池那兒走,相反他朝貼牆而立的飲水機跨近了一步。我要喝點兒礦泉水。他說。

  女人站立的位置在洗碗池和飲水機中間,或者離洗碗池更近些。她和少年面對著面,他們之間的距離大約兩米左右。但女人感覺她和他實際的距離比兩米要近,因為她感覺到一種模糊而又確鑿的不祥。敏感的女人在這時仍然願意自己是強大的,特別在她覺得她受到他人侮辱的時候。少年的要喝礦泉水,就是對她的侮辱。她直盯著少年細小的、目光游移的眼睛說,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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