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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溜溜達達的女人拐進廚房,發現飲水機上那隻淡藍色的空水桶,想起該給水站打電話叫水了,於是儘快結束了眼下這個本來就內容空泛的電話。她開始撥水站的號碼,卻怎麼也要不通,話筒里翻來覆去只有一個不給情面、呆板乏味的聲音:“您撥的電話號碼不存在或已變更。”女人的脾氣有點上來了,這種名叫“清靈山”的礦泉水是廠家上門推銷時被她接受的,幾天前她還打電話叫過水,怎麼會“您撥的電話號碼不存在呢”?那麼就是“或已變更”?這就更不像話了——變更了電話號碼為什麼不通知客戶不知道我們每天要喝礦泉水啊。女人又打“114”查詢,“114”說“您查詢的號碼未作登記”。女人氣憤了,“黑店”、“野店”之類的詞彙咕嘟咕嘟直撞心口。她想起就在上次,聽從那個送水的小男孩的建議,她從他手裡買了10張共100塊錢的水票。當時她也覺得方便,每次付給送水人一張水票,比每次都要預備好合適的錢省事。敢情這是水站的一個小伎倆啊,他們一次性騙走所有用戶的人民幣,然後就從這座城市消失了。女人想著,隨手拉開灶台旁邊的一隻小抽屜,拿出那沓比撲克牌略窄的、價值100塊錢的水票。是啊,水站的電話號碼若是存在,它就還是錢;不然呢,它就只是一沓廢紙了。這時女人看見“廢紙”上赫然印著“清靈山”礦泉水送水站的地址:本市某區某某路某某某號。原來這水站是有出處的,她怎麼從來沒有注意過水票上的地址呢?當你可以用電話召喚對方為你服務的時候,地址的確顯得並不重要。但是此刻它重要起來。女人估算了一下,這個地址距她所在的小區大約6公里左右,在一座中等城市,這是一個不算遠也不算近的距離。女人決定按水票上的地址去找這家水站。也許是為了那100塊錢(她在心裡已經把它作廢),也許是為了自己作為顧客的被戲弄。女人有理由認為自己已被戲弄。這感覺她並不陌生,火爆而沒有信譽的商業,富裕卻並不安穩的生活,經常被她交叉體味。所有的許諾都是可疑的,包括物業公司承諾的24小時熱水供應也從來沒有百分之百兌現過。可是他們卻知道先把滿院子的保安武裝得像那麼回事,保安身穿配有金色肩章和綬帶的深藍制服,頭戴紅呢貝雷帽,時不時排起隊在樓前樓後巡邏一陣子,演戲一般。難道沒有滿足物業公司和業主雙方的虛榮心嗎,難道還有什麼不夠?女人呢,最受不了的就是保安頭上的紅呢帽,特別當她正要洗澡水龍頭裡突然出不來熱水時。她胡亂抓起浴巾裹住赤裸的身子給物業值班室打電話,他們通常的回答是“對不起正在搶修熱水管道”。這時女人堅信那個接電話的值班員頭上一定也歪扣著一頂紅呢貝雷帽,煞有介事而又不倫不類。

  就這樣,女人想想這兒想想那兒,懷著一腔的不快把自己穿戴整齊,鎖好家門,乘電梯下樓,開車去尋找那個可能已經失蹤的水站。她順利找到了某區的某某路,原來這是一條擁擠、嘈雜的骯髒小街,集中著土產批發一類內容的密密麻麻的店鋪,笤帚,簸箕,墩布,衛生紙,品質可疑的所謂不鏽鋼盆、碗,還有菜刀、剪子、鐵鍋、塑料桶……波浪似的翻滾在小街兩旁的便道上;攙雜在其中的小飯館們也不甘寂寞,爐灶快要戳在了馬路中央,大餡水餃、小籠蒸包和油潑麵在各自的鍋里冒著騰騰熱氣,籠絡著這街和街上的人,致使油膩的地面上處處污水橫流。女人放慢車速,留神著門牌號碼,她想,正因為這條小街是如此地放肆和熱鬧,這裡的任何一間小鋪子或說“公司”才特別容易說沒就沒。就在這時,她看見了“清靈山”三個字,“清靈山礦泉水某某路分公司”的大字招牌就在一間小門臉的門楣之上,在小籠包子和油潑麵的油膩氣味中確鑿地存在著。女人把車停靠在路邊,躲著便道上蜿蜒的污水走進水站。在堆積著水桶的房間裡,那個小男孩——上次給她送水的那個,和兩個同伴圍住一張兩屜桌,一人捧著一隻比他們的腦袋大不少的青花瓷碗正在吃麵,油潑麵吧。當他發現女人進屋,把臉從面碗上挪開時,腮邊還沾著一片黑綠的菠菜。

  女人的心定了。看來這水站沒有戲弄她,水票上的地址是真實的,而且,那被用來吃麵的兩屜桌角擺著電話呢,蒙著灰塵的電話。她掃了一眼腮邊沾著菠菜的小男孩,不知道該怎樣稱呼他。他顯然還算不上個男人,但用“小男孩”招呼他也太過稚嫩,至少他不是個童工。“小伙子”嗎?透著點鼓舞和褒揚的意思,女人沒有這種意思。他不超過17歲吧,有點鼠相,有點孱弱,面目和表情介乎於城鄉之間,皮色發暗,一個營養不良的少年而已。對稱呼這樣一個人物其實何必太費斟酌,用得著嗎?女人於是沖少年“哎”了一聲,“你”,她說,她對他發表了一些譴責的話,譴責水站變更電話不通知客戶。少年解釋說從前那個號碼是借別人的,現在人家不讓用了,老闆只好去申請新號,老闆說了,新號碼很快就能辦好。接著他又嗚里嗚噥向女人道了些個“真不好意思”之類,仿佛剛被這個城市教會,運用尚欠自如。女人不耐煩聽他的道歉,只說你不是給我家送過水嗎,下午3點以後請你給我送一桶水。你們的顧客登記上有我的地址。少年殷勤地答應說他知道女人的住址:湖濱雅園5棟801。女人心裡笑了,不是笑少年那不錯的記性,她想這本是一個沒有湖泊的城市,她那個小區還非叫湖濱雅園不可,一時間小區連同小區的業主都有那麼點虛情假意,那麼點連蒙帶唬,不是嗎?女人得意自己這瞬間的自嘲,有自嘲能力的人就是那些在生活中占據主動位置的人。她就是,她覺得。

  少年目送女人開車遠去,特別注意著她的白色汽車。他不知道那車是什麼牌子,但這也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個開著汽車的女人光臨了這個水站,這間破舊、狹隘的小屋。她帶著風,帶著香味兒,帶著暖乎乎的熱氣站在這裡,簡直就是直奔他而來。她有點發怒,卻也沒有說出太過分的話,並且指定要他給她送水。她穿得真高級,少年的詞彙不足以形容她的高級。少年只是低頭看了看自己,原來自己是如此破舊,腳上那雙縣級製鞋廠出產的絨面運動鞋已經出現了幾個小洞。少年對自己有些不滿,有些惱火。他回憶著第一次給女人送水的情景,基本上沒想起多少。只記得房間很大,廚房尤其大,簡直大過了他姑姑家最大的房間——少年寄居在姑姑家,和表哥擠著一間6平米的小屋。女人的廚房比6平米大兩倍吧,少年弄不懂做飯的屋子為什麼非得這麼大不可,開間飯館都足夠了,而且,廚房的洗碗池前竟然還鋪著地毯(防滑墊),竟然還鋪著地毯!給少年留下記憶的還有女人的孩子,那么小的一個孩子——可能5歲?就拿著個手機當玩具玩兒,當女人要他放下手機時,他就很悲哀地對女人說,為什麼我總是不能痛痛快快地玩呢,為什麼我總是不能痛痛快快地玩呢!我要打“110”了……“痛痛快快”和“110”給少年留下了印象,比女人那套讓人眼花繚亂的房子留給他的印象要深。房子和房子裡的一切畢竟離少年太遠了,而孩子所說的痛痛快快倒叫他覺得有趣,他就總想痛痛快快地不送水了,痛痛快快地閒呆著。一桶水50斤重,他送一桶才掙8毛錢。生意最好的時候他一天送過9桶,掙過7塊2毛錢,表哥立刻要他請客吃烤羊肉串。他這一天的工資連買一桶礦泉水都不夠,一碗油潑麵也得兩塊錢,少年的姑姑家不管飯,他一天至少要在外頭吃兩碗油潑麵。有時候,特別當要水的人家住在5樓或6樓,他扛著水桶一級一級爬樓梯的時候,他就會心生忿懣:這些人為什麼一定要花錢喝礦泉水啊純淨水啊,水管子裡的水怎麼了有毒了嗎有毒了嗎?毒死他們才好呢。少年的想法有時候無邊無沿。不過他知道他不能去毒死“他們”,“他們”會打“110”報警。當他在半年前來到這城市謀生時,表哥給他講過“110”的作用,從此他知道,他獨自在外遭遇緊急情況隨時可打“110”。問題是他能有什麼緊急情況呢,他最大的緊急情況就是缺錢,缺錢就不能痛快,“110”能幫他弄錢嗎?但是現在,少年還是準備去給湖濱雅園5棟801的女人送水,這些人如果都不喝礦泉水了,他就連那一天7塊2的人民幣也掙不出來了。剛才那幾個和他一起吃麵的同伴在這時沖他開起粗俗的玩笑,找你來了人家找你來了,他們說;看上你了人家看上你了,他們說。少年的心可能為此忽悠了一下,他不能解釋他這陌生的忽悠到底源於哪裡,他只知道現在他和他的這幾個同伴好像不一樣了,他也有些後悔跟他們一塊兒湊在水站吃那碗油潑麵,為什麼要讓女人看見他手中那碗浮泛著幾片蔫菠菜的麵條?他還覺得他必須要換一身衣裳了。

  女人在下午3點聽見門鈴響,她開了門,少年肩扛水桶站在門口,顯得有些怪異。少年還是那個少年,他的臉相和表情都被她認了出來。女人經過瞬間的審視,發現少年的怪異來自他的打扮。上午她並沒有注意他的服裝,他的服裝他的臉相和那間昏昏暗暗的水站相輔相成融為一體,天然的合拍,誰還用得著特別留神他的衣裳呢。此時此刻的少年換了裝,穿一身於他來說顯然過大的西服,簇新的,面料低劣的,沒有經過整型處理的,支支稜稜的,把他的腦袋比照得更小,讓女人感覺不是少年扛著水桶,而是這套西服本身扛著一桶水。她讓他進來,房間裡頓時響起一陣巨大的“咯噔”聲,女人看看少年的腳,那腳上是一雙偏大的硬底皮鞋——他的嶄新行頭的另一部分。她提醒他換鞋,他像假裝沒聽見似的咯噔咯噔一路向前然後拐進廚房,他那由於過長而挽起兩折的褲腳堆積在鞋面,單看這兩條腿的下部,仿佛這個人已經鬆開褲腰褪下了褲子。女人沒再堅持要他換鞋,經驗使她猜測這少年的腳也許很臭,如同物業公司那些來修暖氣和水管的工人,每次他們走後她都要開窗換空氣。那麼,不換也罷,讓臭腳就盛在他自己的鞋裡原封離開吧。由於這身並不合體的服裝,少年干起活來顯得笨手笨腳,他自己渾身上下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撕扯著水桶上的塑料包裝膜也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當他終於鼓搗清楚,想要抱起水桶將它安插到飲水機上時,女人說,等等。

  少年放開水桶迴轉過身,見女人手裡舉著一塊耀眼的白棉花,蘸了酒精的。她對他說,我要把水桶接口的這個地方消消毒。你的手不要再碰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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