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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晚上,何平開著他們的“富康”,從火車站把表姐一家三口接了回來。臨走前李曼金唯恐他們互相認不出,特意讓何平舉個牌子,牌子上寫著她擬就的一行帶點感情色彩的字:李曼金歡迎表姐一家!

  表姐一家進得門來,先把大包小包“雙肩背”等等跟頭骨碌扔了一地,然後沒等坐穩就開始了對這城市、這房子的品評。姐夫聞忠是個有點謝頂的赤紅臉,大個兒,腳偏小,講一口南方腔的普通話。他原先在一個大廠當車間主任,現在剛下崗。聞忠說話時總把自己的手指關節捏得嘎嘎作響,不是右手捏左手,就是左手捏右手,每個指頭都不放過。聞忠捏著手說這個城市怎麼像個村子,道路坑坑窪窪,擺小攤的還占著道。怎麼滿街都是賣驢肉火燒的,驢肉什麼味道?冬冬就說為什麼允許開車鳴喇叭,警察也不管嗎?不是省會嗎?表姐就說樹少,樹少。李曼金想,一定是何平抄近道走了些亂七八糟的舊街小巷。何平粗心了,她也粗心了,忘了叮囑他走一條光明大道。現在客人這些話就像是專門說給何平聽的。何平不知如何對付這樣的開場,李曼金替丈夫解圍似的說,這城市沒有歷史,才七八十年。聞忠就說深圳呢,珠海呢,不就才二十幾年嘛。表姐就說城建,城建。意思是說一切都因為城建步子太慢。李曼金感受著表姐這兩個字一組、兩個字一組的句式,仿佛又聽見了表姐當年抓起一把糖對她說的“吃吧,吃吧”。如今表姐說著城建城建,口氣內行而又老練,好像她就是一名負責城建的官員,其實她的職業是糧食局的出納。待客人對這城市的一番議論過後,李曼金就想,快要輪到對這房子的議論了吧,這房子也許能夠挽回一些客人對這城市的壞印象。這樣想著,她便觀察起他們的神情、眼光,希望他們的眼光儘快轉向這房子裡的方方面面,並有意無意地把多寶槅上的一個什麼東西扶了扶正。可是表姐一家對這房子卻是一副視而不見的冷漠,好像他們面對的不是一套舒適的新居,妤像他們仍處在什麼車站或碼頭。他們外衣也不脫,鞋也不換。李曼金便決心從換鞋開始再次引起他們對這房子的注意。她從小門廳的鞋櫃裡提出三雙拖鞋,依次擺給三位客人說,換換鞋吧,地板倒不怕髒,你們的腳可是應該鬆快鬆快,坐了一天的火車。果然客人一邊換鞋一邊議論起這房子。他們換好鞋(聞忠的腳放著味兒),正式坐上沙發,表姐問李曼金:金金,怎麼不買套躍層的?表姐說話愛抹搭眼皮,這是小時的習慣。李曼金常常覺得,當她抹搭著眼皮時,看的可能是高處。現在由於年齡的增長、眼皮的鬆弛,李曼金覺得表姐的眼皮更抹搭了。李曼金看著表姐的眼皮說,躍層要貴得多,是這套房子雙倍的價錢。聞忠說,按揭,按揭。農行吧,我們那裡好像是農行。表姐說農行、農行。李曼金正給客人往杯子裡倒雪碧,想著過去她不懂什麼叫按揭,買這套房時才明白按揭就是買房找銀行貸款。雪碧正在杯里繁殖泡沫,像按揭的基數在逐年增長。開發商喊得好聽,先交四萬就可入住,聽上去就像白給,其實一套四十萬的房等到二十年交齊時就變成了八十多萬。雪碧的泡沫在杯子裡逐漸消失,李曼金將三隻杯子擺上沙發桌,這時沙發上少了冬冬。冬冬正光著腳盤腿打坐在冰箱前,拉開冰箱找吃喝,顯然她對雪碧沒興趣。她在冰箱裡一陣扒拉,最後從冷凍抽屜里拿出一盒冰淇淋,三步兩步跨過攤在地上的箱包,回到沙發前坐下,端詳著盒上的商標說,和路雪呀,湊合一盒吧。這時李曼金髮現冬冬是一口四環素牙。

  聞忠喝起雪碧,冬冬吃起冰淇淋,表姐不吃也不喝,說,金金啊,還是給我一杯茶吧。表姐這個突如其來的看似平常的要求卻讓李曼金一陣忙亂。採購時她什麼都想到了,唯獨忽略了表姐的品茶習慣。家裡不是缺茶,是缺表姐要喝的、盛在小缸里的糙紙包著的那些茶。她在廚房裡亂翻一陣,還是給表姐端來一杯。表姐用眼的餘光掃了一下茶杯,果然沒有喝的意思。聞忠替表姐說,到現在他也不明白,北方人為什麼喜歡花茶,南方人不喝的呀。何平坐在不遠處一隻矮凳上說,是,是有差別。冬冬就說,毛病,毛病。也不知她指的是北方人的還是南方人的——毛病。李曼金覺得很不好意思,抱歉地對表姐說,要不然沖杯咖啡?表姐說,還是給我白開水吧。

  兩家人悶坐片刻,還是找到了新話題。他們說巴勒斯坦土地換和平的前途將會如何,說米洛舍維奇到底該不該受審,說哪個省的大貪官判輕了還是判重了。說現在的大米儘是有毒的,一些瘦型豬是讓豬吃了鹽酸克倫特羅,這是一種哮喘藥。大都是聞忠說,何平附和。表姐從沙發上站起來,這兒走走,那兒看看。冬冬則挨著屋子觀察,哪間該是她的臥室。很快她就得出結論,指著一個房間說,我准睡這間吧。說完先提起她的“雙肩背”走了。下面是表姐出示禮物的時刻。她拉開一隻提包把禮物往沙發桌上擺,有從那個城市老店買的老牌子乾貨,有從超市買的膨化食品,還有一套專喝功夫茶的紫砂茶具。最後拿出兩塊不帶包裝的衣料,並指出哪塊屬於誰。李曼金一眼就發現,屬於她的那塊和表姐身上那件短袖衫的花色一樣。不能說窮氣,但有明顯的“背時”之感。李曼金笑眯眯地接受著禮物,不能說笑得不真實,也不能說太看重它們。然後她說,休息吧,大姐和冬冬睡一間,姐夫就在客廳支個摺疊床委屈一下。表姐立刻說,他可不行,打呼嚕能把你們吵死,不是還有間書房嘛,把他關在書房裡。

  也行,李曼金遲疑了一下說,我去給姐夫支床。

  這時冬冬早已在衛生間打開電淋浴器開始洗澡,她花很長時間把自己洗涮乾淨,穿一件過膝的大背心出來,拿個空調遙控器跑著喊著說:降溫降溫,20度可以啦!而李曼金設置的空調溫度一般是26度。

  表姐和聞忠又排隊在衛生間一陣洗涮之後,這套三室一廳一廚一衛的居室才算安靜下來。李曼金和何平沒再接著洗,他們的電淋浴器是40升的,平時兩人洗“一桶”湊合。表姐他們必得一人“一桶”,客人洗完輪到主人,可能天也快亮了。

  李曼金換上她的“破衣爛衫”躺在床上。

  何平說,這南方人和北方人就是不一樣。

  李曼金說,當初我說買個60升的(熱水器),你非不。

  何平說,你說的是洗澡。

  李曼金說,你說的是什麼?

  何平說,哪兒都不一樣。從前你淨誇你表姐,也看不出什麼來。

  李曼金說,不許你貶我表姐,見過什麼呀你。

  這時他們隱隱約約聽見聞忠的呼嚕聲。

  昨晚共用衛生間有了教訓,今天李曼金特意早起,把何平也拍醒。何平睜開眼,立刻又接上了昨晚的話茬兒,說,我真看不出什麼來,從前你淨誇你表姐。李曼金沒理何平,一個人關好衛生間的門,提早做些早晨該做的事。昨晚的初次見面不能說一切都是愉快的,可她還是願意把表姐想成過去那個偉岸而氣派的表姐。至於冬冬,湊合一盒啦,拿著遙控器亂降溫啦,年輕人的通病吧。聞忠的嘎巴嘎巴捏手,倒使她太陽穴一陣陣發緊,不過這種聲音她只須聽七天就可消失,又不是一輩子。所以李曼金還是願意帶著好心情度過這一星期。再說,表姐家目前的景況不如自己,一沒買房子二沒買汽車,工作顯然也不如意。可表姐畢竟是在那座大房子裡生活過的表姐:抓一把糖往她眼前一遞說,吃吧吃吧。多豪邁。

  李曼金梳洗完畢,告訴何平一會兒照顧表姐他們吃早飯,自己決定趕早去買些最新鮮的蔬菜,讓他們看看,這城市不是只有驢肉火燒,也有上好的鮮菜。或許是水土的緣故,家裡來過的客人都夸這裡蔬菜味道的地道。

  在菜場,李曼金買了時令鮮菜,肥雞活魚,還買了兩聽醉泥螺罐頭。她想起這是表姐最愛吃的東西。今天她將自己下廚操持午飯,儘管這已經是一個誰都不願意在家招待客人的時代。李曼金決心用自己的廚房,自己的手藝,自己的好心情招待好這一家遠道而來的親戚。回家的路上,她在腦子裡開列出一張中西合璧的大菜單:冷菜她決定以蔬菜火腿沙拉為主,再加幾碟拉皮呀,糖醋小蘿蔔呀,薑汁松花呀;西餐主菜她決心做一道俄式的黃油炸雞卷。然後是清蒸鱖魚,油爆泰國蝦,外加幾個素菜小炒,基本就成個氣候了。

  李曼金買菜回來,見餐桌四周已經無人。有把餐椅沒歸位,椅背上搭著表姐的花襯衫。餐椅歸位是李曼金一貫的主張,她認為只有餐椅歸位才能顯出一個餐廳乃至一個家庭的秩序。現在桌上還攤著早餐的餐具,何平不收,客人不搭手。此時客人正對這房子展開著細緻入微的議論,一班人圍著聞忠看他在廚房裡敲地磚。他拿個錘子衝著每塊地磚敲,說這地磚鋪得不結實,有空心。說走不了多久就得一塊塊翹起來。敲完地磚就去跺地板,說這種中低檔地板實在還不如水泥地,走起來蠻唬人,它釋放出的有毒化學氣體對人體的危害其實是不可估量的。表姐看見李曼金進來就說,金金,選吊燈怎麼不選那種帶水晶串珠的呀,不然帶葡萄葉的也好呀,我就愛逛燈具市場。冬冬說,愛逛就是不買。聞忠說,逛逛也無妨嘛。說完把錘子往地板上一扔,回到餐桌旁,拉開一把椅子坐下就捏手,嘎巴嘎巴的。李曼金放下菜,一邊收拾餐桌,一邊用笑容承接客人對房子的挑剔。她只是想,表姐小時候本是愛勞動的呀,專收餐桌上的碗盤。見李曼金收桌子,表姐才過來幫她,說,在家這都是聞忠的事。聞忠說,你不收,我也不收,誰收?冬冬說,隨你們。李曼金說,還是我收,你們坐去吧。表姐就離開了餐桌。李曼金這才發現她今天換了一身衣服,鞋也換了,高跟的。表姐穿著高跟鞋,行走起來身子有點向前探,膝蓋也向前突出著。再說人在家裡穿高跟鞋,顯得格外“村氣”。李曼金想,看來表姐始終沒有找到穿高跟鞋的感覺。小時候表姐腳上那不同凡響的偏帶黑皮鞋其實要比現在她腳上的高跟鞋更隨和。

  一個上午,李曼金忙午飯,何平打下手,冬冬在書房占著電腦打遊戲,表姐和聞忠面對電視牆看一部衛視電影頻道的什麼電影,電視機里不斷傳出嗨!嗨!呀!哇……

  李曼金按計劃把午飯擺上桌,餐桌被一塊大亞麻台布罩住,每人眼前有中、西餐具各一副。李曼金讓何平致歡迎詞,何平只說了些不知打哪兒模仿來的套話:難得一聚,難得一聚。然後眾人碰了杯。作為頭菜的幾個冷菜,沒有人發表評論,沒有人說生菜新鮮,沙拉漂亮,但聞忠和表姐都吃。冬冬不吃,只用筷子扒拉,說,沙拉怎麼這味?不對的呀。熱菜上來後冬冬只吃泰國蝦,吃起來沒命。聞忠愛吃黃油雞卷,刀叉用得雖不地道,也還能對付著切開。表姐看到醉泥螺果然眼睛一亮,吃了幾口卻又說,罐頭,罐頭,沒筋沒骨的。她問李曼金,你記得小時候吃泥螺的味道嗎?李曼金說記得。老阿姨炒的泥螺,表姐一口氣能吃半碗。這時一大盤泰國蝦差不多都被冬冬吃了,吃完就問,有日本醬湯嗎?說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日本醬湯。表姐這時倒說,其實冬冬就喝過一次那東西,那年和日本學生一起參加夏令營,一個日本孩子送過她一包,速溶的,她就記住了。冬冬在得知沒有日本醬湯後,離開餐桌就去打電話,她的電話都是長途,打完一個又一個。對方不是同學就是朋友,她和他們聊著在這裡的感受,不時說著:還可以……還可以吧……沒有,沒有……沒什麼玩的地方……還不知道,不知道……當全家人都離開飯桌,李曼金收拾完碗筷,冬冬的電話還在打。李曼金想,這差不多要等於他們家一個月的電話費了。和早晨的情緒相比,她多了些疲憊,也預感到這個星期將是漫長的。冬冬在電話里提到的“沒地方玩”倒提醒了她,她想,何不帶他們出去走走。這裡雖然沒有長江邊上那些名山古剎,湖光帆影,可不遠處有清代幾個皇帝和妃子的陵墓,有抗日戰爭時的地道戰紀念館,還有一些新開發的零零星星的名氣不大的旅遊景點,據說在那裡可以登野山,觀野景,嘗野味。表姐的來,好歹也是一次旅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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