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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這樣——吳妹妹又開口了,她說,這對你是很……很痛苦的事,可我答應了他的託付。他讓我告訴你,你們的事沒有結果。你看,他和我一樣,我們都是有家庭、有孩子的,每一個家庭都有自己的不容易……我們……

  穆童聽明白了,她聽得非常仔細,但這並沒有妨礙她同樣仔細地觀察對面床上的吳妹妹。她覺得他這位妹妹是個風度很好的漂亮女人,她的妝容是簡潔、清慡但卻醒目的那種;她的衣裳——一套剪裁合體、質地不俗的辱白色裙裝,給人一種盛裝赴宴的感覺。還有她身邊的孩子,孩子被她收拾得一塵不染。這母子二人組合在一起,就像剛剛拍完某種健康食品的電視GG或者正要去拍。有那麼一小會兒,穆童甚至還從那孩子的臉上看見了他的某種影子。她想到,有些男孩子是像舅舅的。

  這時,孩子已經不耐煩起來,兩個枯燥的大人和一間陌生的屋子無論如何是不能把他吸引的。他湊到吳妹妹身邊,揪著她的裙子一個勁兒地要求回家。

  吳妹妹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也許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也許就是這些話了,但她需要穆童的一個態度——她不知道這個來自縣城的女人對她剛才的宣布是什麼態度。此時此刻的穆童也不想讓這母子離開,她看見了桌上的巧克力,把它們拿給孩子,並親自為他剝開一顆。巧克力使孩子安靜了,看得出孩子不討厭這樣的糖。他把幾袋巧克力一併摟到懷裡,倚住床,津津有味地咀嚼起來。

  穆童不能分析她為什麼要用巧克力把孩子穩住,正是這母子給她帶來了最壞的消息。也許,消息若是壞到了極致,那消息本身反而已經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穆童不想立刻放這兩個人走。她是如此孤單,她在領受一種類似被出賣的尷尬的同時,卻又非常需要這兩個與他有著親密關係的人在這兒暫留片刻,以使她那即將到來的更大、更尖銳的孤單再推遲那麼一點。她沉默著,吳妹妹不得不再次開口。

  他對我講了你們之間的一切,吳妹妹說,我從旁看,你不要對他抱有什麼幻想。他的電話號碼都換過了,這不能說是他的無情,是他促使自己儘快恢復正常生活的一種不得已的辦法——當然,世界這么小,你想找,總會找得到他,可……那樣勉強的事,你覺得……

  不。穆童打斷吳妹妹,卻不知下邊要說什麼,就又愣了起來,微顰著眉。也許她暫時不想說什麼,她就是要立即打斷吳妹妹的“苦口婆心”。吳妹妹越是苦口婆心,她就越是顯得卑微、低下、不倫不類。她真正要打斷的可能就是那已經到來的卑微、低下、不倫不類。也就是在這時,她那亂了陣腳的思維突然就明晰了,她明白一切都結束了。她反而不慌了,也不再打算同誰作對,儘管還有那麼點覷眉皺眼。不了解的人,會認為這女人要正式跟你鬧彆扭了。

  有客來兮

  這天晚上,李曼金接到南方表姐的長途電話,說他們一家三口要來。來就是要來李曼金的城市,來就是表姐要住在李曼金的家。表姐說,女兒冬冬考取了北方一所名牌大學,他們想讓冬冬先適應一下北方。時間嘛,就一星期。

  表姐的要來,李曼金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再者,表姐的口氣不是商量,倒更像通知:哎,我們明天就到,啊。好像李曼金隨時都在恭候他們一家。但李曼金面對話筒,臉上漾著笑,還是表示出對他們毫不遲疑的歡迎。她猜表姐在那邊感受到的也一定是她的這副笑臉,她這毫不遲疑的歡迎。待人接物臉上常漾著笑容,這仿佛是李曼金的天性,就是遇上倒霉或驚險,李曼金也是笑著對人述說:扛著的呀,我。比如那年在單位沒分上房,比如職稱被人擠了,比如丟了錢包,李曼金都會笑著講給人聽。她笑著,臉上泛著潮紅,好看的笑眼裡有光芒溢出來。一般人就覺得李曼金心裡不放事,他們連李曼金討厭誰都不清楚。但李曼金在觀察人和洞悉人這方面自有她的過人之處,並且李曼金也有她的忽發奇想。比方她幻想著當她退休的時候,當單位給她開歡送會的時候,她要當著單位全體人員的面,當場告訴大家她最不喜歡誰,她最憎惡誰,她最膩歪誰。很可能那被膩歪的人,還以為他從來都是被李曼金所喜歡呢,儘管一個人是否被李曼金喜歡並不重要。一想到“當場告訴”這幾個字,李曼金甚至有種難耐的亢奮和預先的快感,仿佛她活了一世,就為了等著離開工作舞台時的那個“當場告訴”。只是她離退休還有些年,所以她的忽發奇想只能暫時寄存在腦子裡。如今表姐的要來,總不能說是她的倒霉吧,更談不上有什麼驚險。

  李曼金放下電話,抻抻身上一件將要穿糟了的、好似再也經不住揉搓的針織衫,想起前些年媒體對一位國家領導人艱苦樸素的報導,說他的內衣穿出破洞也不買新的。李曼金想,這些寫新聞的人真是不知道糟衣裳的好啊。然而,從明天起她就要脫掉這件在家穿得隨體又舒坦、吸汗又透氣的“破衣爛衫”,衣冠整齊地拘拘謹謹地過一個星期,大夏天的,七月。夏天在家,和李曼金聯繫最緊的就是這身糟衣裳,還有無所顧忌的鬆散。李曼金一邊留戀著糟衣裳和居家的鬆散,一邊又不忍心把未來的七天想成那麼難挨。不過有一件事她得趕在表姐到來之前處理;書房桌上壓著兩張旅遊火車票,她和丈夫何平原本是要去北疆一個涼快地方旅遊的。李曼金忽然覺得眼角起了眵目糊。

  李曼金和表姐有三十幾年不見了,她們是姨表親,她管表姐的媽媽叫大姨,管表姐的爸爸叫大姨夫。小時候母親常帶她到表姐家去做客小住。那時她在表姐家是個不顯山水的小孩,表姐在她眼裡卻顯得氣派而又偉岸。加之表姐穿一雙偏帶黑皮鞋,李曼金腳上的鞋是花條絨的,這給李曼金和表姐之間也造成了一種難以彌合的距離,雖然她和表姐差不了幾歲,表姐是小學高年級學生,她是小學低年級學生。那時李曼金的大姨夫是長江邊上一個大城市的市長,家裡房子很大,依山傍水。房裡有一般人家少見的皮沙發,有專放電話的電話桌。表姐可以隨時拿起電話撥,有時撥給同學,有時撥給上班的爸爸。有一次她竟然把電話撥到大姨夫機關的管理處,說家裡的特供油沒了,需要立即派人送來。這件事連做飯的老阿姨都覺得不合“路數”,她不客氣地指著表姐說,等著吧你,看你爸爸回來怎麼批評你吧,這電話也是你能打的?果然大姨夫回來很嚴厲地批評了表姐,大姨也在一邊說,電話是組織上為領導幹部提供的工作方便,表姐也沒有權利去指使管理處的幹部。那時大姨和大姨夫最愛說“組織上”。對於這部組織上為大姨家提供的電話後來和表姐之間又怎麼了,在李曼金的記憶里有些模糊,但表姐家的特供油卻給李曼金留下了永遠不可泯滅的印象。老阿姨炒菜時舉著油瓶果斷地往鍋里一歪,鍋底的油立刻能汪成茶碟大的一攤。而李曼金自己家裡炒菜,鍋底上的油比分幣也寬大不出多少。有一次李曼金在家炒菜糊了鍋,母親說是因為她走神兒,李曼金卻說是因為鍋里油太少,要像大姨家那樣還能糊?大姨家油多,米麵多,茶葉也多。那茶葉不是放在茶葉盒茶葉筒里,是放在一個板凳高的小水缸里。茶們用糙紙分類包裹,或碧螺,或雲霧。為了防潮,缸底墊上用紗布包著的石灰塊。大姨家還給李曼金留下了什麼印象?還留下了表姐愛摔東西的印象。那摔並不是故意,是表姐的一不留神。從小大姨就教導表姐愛勞動,規定讓表姐幫老阿姨收碗筷,那麼表姐就摔。許多碗盤豁著邊,家裡人也不批評她,大姨只說,小心一些不行嘛,你呀。過後這些瓷器們還是壞在表姐手裡。表姐還給李曼金留下了一個印象:本是上著小學的她,會品茶會喝老酒。她喝起老酒來大人一般,家人都說表姐喝酒不知什麼叫醉。喝茶她則能品出茶的新舊和等級。表姐待李曼金也不算薄,遇到分糖果時,她不是拿一塊兩塊,而是抓一小把,她抓起一把糖往李曼金口袋裡一塞說,吃吧吃吧!這時的李曼金雖然感覺到表姐的豪慡,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被打發。但口袋裡畢竟有了一小把糖啊。那時李曼金就明白意識到表姐和自己本不屬一個階層,表姐的一切行為她都是可望而不可即。

  李曼金坐在沙發上想著應該讓丈夫何平儘快去退票,一邊不由自主地端詳起自己這套三室一廳一廚一衛的房子,決心要讓房子和她或她和房子體面迎接表姐一家三口的到來,決心把這班親戚接待得滴水不漏,善始善終。這套房子是他們一年前剛買下的,買房全靠了何平的收入,他開著一家小GG公司。李曼金是一所大學學報的編輯。房子不大,但她和何平還是狠花力氣把它裝修了一番,該有的都有了:櫸木包鑲,柳桉門,文化石砌成的電視牆,起著幾層花線的燈池……他們要求工人做得一絲不苟。地板雖然是複合材料,但也是上好的船牌,她受了電視GG一個吹著鬍子跳著踢踏舞的賣地板的外國人的感染,據說那地板比船的甲板還耐磨。廚房雖小,能顯時尚的用具卻一應俱全。何平有一次到外地出差還買回一套德國雙立人牌刀具。這套廚刀的價錢很使李曼金目瞪口呆了一陣,她對何平說,快趕上咱們的冰箱貴了,你可真敢。但李曼金還是笑得目瞪口呆地接受了。目前她對那一組七長八短的刀具的性能還沒來得及研究,但她還是感受到這套配有木架的刀具大大提高了這廚房的檔次。提到李曼金家的冰箱,冰箱很大,大得進不了廚房,只好擺在客廳一角。冰箱一啟動,客廳里泛著嗡嗡的回聲。

  住進新房之前,李曼金好像忘記了三十多年前小住大姨家的一切,只待搬進這三室一廳一廚一衛的房子,她才不時想起大姨家那所大房子。一想起那所大房子,又總對比出這套新居的單薄。首先是這人造地板,走起來飄飄渺渺。而大姨家的地板雖舊,踩上去卻騰騰作響,腳下有根。裝修時李曼金曾提到過實木地板,何平就說,忍忍吧太太,咱們的基礎是筒子樓,蜂窩煤。也是,李曼金想。再說,大姨家的房子雖大,地板也實在,但那是“組織上”的。眼前的一切可都屬於李曼金和何平。再說三個房間住起來也還得體:一間是何平和李曼金的臥室;一間是二人共用的書房;另一間是兒子的,兒子現在美國念大學,便有了一間的富餘。現在她的計劃是,表姐和冬冬住兒子的房間,姐夫聞忠在客廳支個摺疊床。李曼金暗自作著計劃,行動也跟了上來,她開始了對這房子的拾掇,她決心要先在視覺上引起表姐一家三口的注意。視覺給人以愉快,便能抵消她小時候那種不顯山水的渺小吧。李曼金打掃房間從來就是不辭勞苦,她先用吸塵器把犄角旮旯吸了個遍,還不忘給吸塵器換個“嘴子”,連沙發fèng兒、文化石、窗簾褶子也吸上一遍,然後是無休止的、無孔不入的擦洗,最後從壁櫥里找出客人所需的寢具,再把枕頭一個個拍松。何平很晚回家後,看到的是李曼金汗流浹背、頭髮打綹兒的樣子。李曼金就勢把有客要來的消息告訴何平,一邊拿出那兩張旅遊火車票交給他。何平看看眼前的一切,接過車票只說了一句話:能退。還提醒李曼金,在客人到來之前,務必去趟超市。第二天李曼金很早就去了超市,買回了魚蝦、啤酒、雪碧和冰淇淋。路過花店時,還選了康乃馨和箭蘭。回到家來,李曼金分門別類把食品放進冰箱,將鮮花擺上餐桌,再把她最重視的廚房重新作些布置,還不忘把那套雙立人刀具擺在一個最顯赫的位置。她想,顯檔次的東西不在多,就看來人識貨不識貨了。當年大姨家的地板雖實在,但廚房裡就一把長著鏽的老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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