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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姑的院子裡,東屋亮著昏暗的燈光。她佝僂著身子坐在炕上,還在低頭納底子。她有條不紊地使錐子使針,從容有力地扯動著細麻繩,伴著“噝噝”的抽線聲,她掄動著胳膊舞蹈一般。一切都和上午一樣,她只是挪了個坐的地方。我站在屋門口,老秦站在我的身後。我說,嗯,您能聽懂我的話吧?我說,這院子我不買了,嗯,不買了。我說,我願意讓您硬硬朗朗的。我說,您的花椒樹可真好,山杏兒也好,嗯。

  我不指望大姑開口,我知道幾十年來她從不開口。可她卻抬起了頭。她看著我,那眼神里有詫異和失望,或許還有幾分沒有著落的惆悵。好比一個卯足了勁上陣來的拳擊者,卻遇到了對手的臨陣逃脫。

  當大姑收回眼光又低頭納起底子時,我和老秦就出了屋。走到院裡我聽到身後一個輕微的響動,是東屋炕上的響動。我們返身回去,見大姑已經倒在炕上。老秦伸手在她鼻下試試,說,死了。

  次日我開車返回b城,老秦讓我把小銘捎回城去。我們一路無話。快進城時,她冷不丁問了一句:“女士,你見過管風琴麼?”

  至今我也沒能從馬老末手裡追回我那一萬三千塊錢,聽老秦說,馬老末已開始背著老秦,四處物色買房的人了。

  巧克力手印

  穆童把磁卡插進鑰匙孔打開919房間,頓時覺得自己喜歡這裡。這是一家商務酒店的普通單人間,不大,但布局緊湊、合理。小巧的冰箱,小巧的寫字檯,檯面上為電腦設置的電源插孔結實、規矩、一目了然;明亮的落地窗前兩隻小巧的米黃色布面沙發和漫地的土粉色長絨地毯抵擋著客房的呆板……當然還有床。床的寬度是那種一米二的,比一般的單人床要寬,可你又絕不能把它叫做雙人床。穆童滿意這床的狀態,它比雙人床收斂,比單人床又顯出那麼點舒坦和開放。她想,她幾百里地從她的縣跑到這省城,訂到了這個酒店的這樣一個房間,她是訂對了。省城就是省城,雖說這不過是一個經濟型的單間,在氣質上也遠遠超過她那縣裡所有的大賓館。這個單間是配得上她和他的見面的,她需要和他見面。

  這樣說起來,穆童和他的見面仿佛有點上趕著。雖然在一開始,事情並不是這樣的。穆童是她們那個縣裡農科所的技術員,他是省農科院果樹研究所的一個項目負責人。兩年前他帶著他的項目小組到她的縣嘗試大面積栽種一種名叫火龍果的水果,在那兒他們認識了,並且很快就好得不一般了。那時北方人很少看見火龍果這種熱帶水果,這兩年才見得多起來。但大多數北方人不愛吃,人們尤其不喜歡它的口感:麵糊糊的,卻既不像芋頭那麼香膩,又不似香蕉那麼甜慡。這火龍果的灰白色果肉絲毫也不像它的外表:渾身上下那大紅大綠的熱辣辣的艷麗,和由此造成的怪異而強烈的視覺侵犯效果。他的小組選擇她的縣種植火龍果不是為了吃,是要從中提取一種食品工業需要的天然食用色素,這種色素獲取的利潤,將遠遠高於火龍果作為水果的價值。他們成功了。兩年當中,他至少去過十幾次那個縣,為了試驗的成功,他理當前去照應;但也可以說,為了對穆童的照應,他不停地前去。

  “照應”這個詞用在水果身上和用在女人身上還是有些差異的。人類照應水果似含一種柔軟的悲憫;男人照應女人情況便複雜得多,特別是如穆童這樣自認為處在戀愛中的女人,她所需要的那份情感,僅是一個“照應”仿佛還擔待不了。她需要愛、忠誠,和對諾言的信守。那麼,他對她是有過諾言的。讓我們大致想像一下:他在遠離家庭的偏僻小縣,栽種著乏味的火龍果,伴隨著一段乏味的日子,遇見了穆童這樣一個離了婚的女人。他聽到了人們對她的一些議論,第一她不能生育,第二她會上樹。當他們交往更深之後,他才知道她的不能生育和她的會上樹本是有關的。少年時她不慎從高高的白楊樹上掉下來,落在一叢亂樹杈上,保住了命,樹杈卻摧殘了她的那部分器官,從此她就不再具備生育的條件了。他帶著好奇觀察她,發現她十分瘦弱,並且喜歡顰眉,有點像自卑,有點像發愁,卻不像帶著痛苦。他下意識地把她同自己的妻子做了個比較,妻子屬於濃眉大眼的那種,這位穆童卻是顰眉時刻整個臉才生動起來,帶出那麼點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的輕微的固執。而在平時,她的面部少有表情,呈現一種小地方特有的慾念不多的狹窄的平靜。他覺得他被她打動了。她何以會上樹呢?他無論如何不能想像,即便他們最盡情地做愛之後他也不敢向她提出這個問題。有一次他們在鄉間散步,在一棵白楊樹下,她突然要求為他上樹。“你看著,我要上去。”她對他說。他還沒有反應過來,她人已經躍上了楊樹。她纖細的胳膊環抱樹身,兩條腿也自然而又親密地鉤著樹幹,她就那麼輕巧地帶著節奏感地向樹頂躥去,使人無法相信樹上的女人已經三十多歲。那不是粗野,實在是有種讓他驚異的****。當他仰望高高在上摟住楊樹的她時,一種由新奇、嫉妒而生的激情來到心中。緊接著,冷不防,她“刷”地從樹頂滑落到地面,從背後摟住他的脖子,一如剛才摟著楊樹。他對她的諾言可能就是在這樣的時候說出來的,她當然立刻就聽見了。麻煩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候產生的:男人往往在許諾的同時就已經開始懼怕這許諾了,雖說他們的靈魂在許諾的那一刻並不虛假。

  穆童做著和他結婚的美夢,不斷地想著他對她說過,他不在乎她不能生孩子,反正他已經有了孩子——他有孩子,而且還沒有離婚。她從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跟妻子提起過離婚,近一年來,只是越來越覺得他在竭力模糊離婚這件事,並且開始了對她的躲避。當他們見面的時候,她的被照應感比被愛感要突出得多。有時她負氣地想,倒不如沒有這諾言橫在兩個人中間,沒有的時候一切反而是放鬆、自然的;有了,卻變得機械、生硬了起來。但是她畢竟已被這諾言陶醉得不能自拔,當他不在身邊時,她不斷給他打電話,要他找理由到這縣裡來。有時候他去一下,有時候他說沒時間。他的躲避使她越發頻繁地找他,找著想著,為什麼我就不能到他的城市去呢?誰能不讓我去?

  ……

  在巡視了這個商務酒店的單間,並把中央空調的溫度略微調高一點之後,穆童坐下來開始給他打電話。她要通了他的手機。他對她的突然出現感到吃驚,遲疑了一下還是答應晚上8點來酒店和她見面。她問他能不能早點來,他說不能。掛掉電話,穆童有些不快——為他的不能立刻前來。她有些不快,還因為想到她花錢開出的這個房間就要白白地浪費一個下午。她沒有大把的錢,也從不大把花錢。她花錢基本上是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進酒店開房間在她已經是“壯舉”了。如果不是想到晚上畢竟可以見到他,那她幾乎就在這兒坐不住了。現在也許她應該出去走走?她乘電梯來到大堂,走到門口又改了主意:萬一他下午又有時間了又突然來了呢?那麼還是回到房間的好。返回電梯的途中她發現了設在這大堂角落的一間小型超市,拐進去買了幾袋巧克力。他是愛吃巧克力的,尤其是美國的“好時”牌。穆童在超市也選了這個牌子,其中的“特濃純奶杏仁巧克力”是“好時”系列中的新品,她願意把這新品送到他眼前。她拿著巧克力回到房間,還是不知道怎樣打發這個下午,就坐在落地窗前的小沙發上愣著。穆童有這種愣著的本事,當她發愣的時候,她的腦子可能一片空白,這種時刻的她更像是一株沒有思維的病態的植物。她愣了一個下午,他並沒有提前到來。後來門鈴響了,是服務員問她要不要開床。她對“開床”這個詞很陌生,猜測這也許聯繫著和床有關的某種服務。她不想叫服務員看出她的沒見過世面,含混地說著可以可以,躲著服務員,再次離開了房間。

  已是晚飯時分,穆童出了飯店選擇了附近一家名叫“面愛面”的小麵館,要了一大碗香辣牛肉麵。她一邊吃,一邊想到8點鐘以後的事情,她和他每次事情過後都特別餓。如此說,她現在的吃麵就仿佛是在為那件事情做著體力的準備。這使她有點不好意思,同時蔫了一下午的情緒卻也一下子激昂了起來。吃完面,她快步回到酒店。街上悶熱難耐,不過半個小時,人已是滿頭大汗。她進門直奔衛生間,飛速沖了個澡,又站在鏡前弄弄這兒,弄弄那兒,終於把自己收拾利落。從衛生間出來,穆童這才看見了她的面貌一新的床:淡花床罩已被揭去,露出襯有潔白被單的薄棉毯。鬆軟的枕頭被拍得更松,棉毯沿著枕邊掀起一角,毯下的床單亦是白得耀眼。這就是“開床”了,那掀起一角的毯子尤其令穆童喜悅,那就像是一個無言的邀請:請君入夢。

  是的,請君入夢。穆童在這時還看見了躺在雪白被單上的一枝黃玫瑰,她在感受著浪漫的同時也預感到這玫瑰的不實用:他進門之後會像通常那樣擁著她擁到床邊,然後他壓住她,她很可能就壓住了那玫瑰。玫瑰是有刺的,沒準兒她會被扎疼。她這怕被扎疼的預想太過具體,帶有操作的意味。但是這有什麼不好呢?穆童的浪漫和實際有時候是並用的。她從床上拿掉玫瑰,把它放在小冰箱上,這時門鈴響了。她愣了一瞬間,看看手錶,8點整。她去開門,有意放慢著步子,心卻揪得很緊。她動作緩慢地擰開門把手,一個女人領著一個四歲左右的小男孩站在門口。

  穆童顯然不打算讓這兩個生人進來,但女人開口了,她問穆童是不是在等某某。女人的語氣很文明,甚至可以說是禮貌的,但是不祥的預感還是襲上穆童的胸口。就因了這不祥,她才覺得不必回答也不必多問了,她下意識地側過身子,給女人和孩子讓出進屋的路。

  是這樣,女人告訴穆童,說她是他的妹妹。穆童自覺沒有勇氣問這妹妹的名字,她在心裡暫且把她叫做“吳妹妹”,他姓吳。

  是這樣,吳妹妹又說,他今晚來不了了,他讓我替他來一趟。

  在這個不算寬綽的房間裡,兩個女人似乎都覺得空氣有些膨脹。穆童忘記了請客人坐下,她們互相盯視著,在床和沙發之間那一小方空地上侷促地挪動著腳步,她們差不多面對面轉了兩個圈,好比一種雙人的、不必手拉手的舞蹈。轉到第三個圈,穆童才想起讓客人落座,她指指沙發。但是吳妹妹選擇了床,她坐住床邊,像占據了一個不可動搖的領地。她對站著的穆童說,你也坐。

  穆童在沙發上坐下來,竭力使自己鎮靜。她並沒有完全失控,她打算用沉默讓吳妹妹繼續開口,她想知道吳妹妹對她和他的事究竟知道多少。穆童還是有點心眼兒的,這心眼兒的培育,基於她那相對閉塞的生活環境,基於她自我保護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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