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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聞所未聞的一件事,老秦也表示了他的驚異。他對馬老末說當初可沒談過這一條,當初他提到那院裡好像住著個病老太太時,馬老末分明答應只要房一賣,他會立刻把他的病大姑接下山去。馬老末沒有正面否認他答應過老秦,不過他又說,也許老太太明天就死了呢,也許就在今兒晚上,“今兒早起我家裡給她去送飯,見頭天的飯菜她一口也沒吃。”我對馬老末說,錢我付了,那院子就已經歸我,無論如何你們得立刻把老太太接走。是啊是啊,老秦也附和著我,馬老末苦笑著說,不是他不接大姑,是大姑她不離開那院子。他看了看老秦,又看了看我,說:“要不你們跟著我過去看看?”他那神情是帶有鼓動性的,像是說,看看你們就知道我說的不是瞎話——她沒幾天活頭兒了。

  這一切都叫人惱火。馬老末急著要錢,我急著要房,這就意味著,我們都得盼望那大姑快死。回想剛才馬老末鼓動我們去看看的那份神情,就好像此時此刻她說不定已經在那小院裡死去。於是,懷著一種既焦慮、又殘忍的願望,我和老秦跟著馬老末前往我的院子(的確它應該獨屬於我了)探察。

  我的院子與老秦的院子相隔不遠,五六十米吧。在黑暗中,我們沿碎石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摸進院,走上那幾級高高的台階。馬老末掏出鑰匙打開門鎖,自己先進屋開了燈,才把我們讓進屋去。屋是一明兩暗的格局,但四壁空空,給人感覺房主為了賣房,已搬走所有能用的家什。馬老末帶我們進了東屋,向炕上指了指。借著十五瓦的燈泡,我最先看見的是垂懸在炕沿的一掛白髮,二尺來長吧。順著白髮向上看,才見炕上團著一堆破搌布樣的東西,想必那便是大姑了。我沒有找到她的臉,沒有看見她的蠕動,也沒有聽見她的聲息。馬老末熟練地把手放在深埋在那團“搌布”里的某個部位試了試說,唔,還活著。

  我又住在了馬家峪,這一夜睡得很踏實。因為房子終於到手了,而那大姑也確是垂死之人。

  我和老秦的女兒小銘照舊沒有什麼話說,當我脫掉衣服躺上床時,她忽然告訴我:“女士,你的奶長得好看。”這話出自一個十歲的女孩子之口,不免讓人有種驚懼的感覺。我不理她,一心想著我要珍惜我的才情我的時光,躲開所有的喧囂,在馬家峪我的新院子裡畫些好畫。

  第三夜

  早飯之後,老秦開始忙他那張“傻笑的臉”,我身不由己地又走進了我的院子。我拿著速寫本鉛筆什麼的,站在院裡為兩棵椿樹畫了張速寫,心中卻想著東屋那大姑,她還活著麼?不知為什麼,面對已然歸我所有的院子,我仍然理直氣壯不起來。這時我才明白,我所以留在馬家峪不走,是在專候那大站的死訊。她一日不死,我便無法成為這院子真正的主人。而我手中的速寫本之類不過是遮掩我這念頭的一個幌子。我在院裡轉了一圈,才猶豫著上了台階進了屋。自從昨天我和馬老末成交後,他便不再為屋門上鎖了。我進了東屋,我看見了令我不解的景象:炕上,昨晚那一團破搌布樣的大姑坐了起來,正佝僂著身子梳她那頭雪白的亂發。她那皺紋深刻的臉由於常年不見陽光,泛著一層青白;但她的五官輪廓分明,年輕時也許是個美人兒。她凝視著站在門口的我,又似乎對我視而不見。她就那麼一直撫弄著頭髮,直到三挽兩挽把亂發在腦後挽成了一個纂兒。就像她對我視而不見一樣,我也不打算跟她說話。我快速離開大姑回到老秦那兒,把我的疑惑講給他。老秦說,不能吧,馬老末那個大姑,聽他說躺了好幾年,早就坐不起來了。我說可是剛才我分明看見她在炕上坐著。

  老秦就扔下畫筆隨我一起去看大姑。進院時我們稍顯那麼點躡手躡腳,我們都覺出我們內心的不太光明,但我們還是進了屋。那坐在炕上的真的是大姑,老秦證明。

  晚上,老秦下山把馬老末找來(這個白天馬老末確實去b城賣杏兒了),有些氣急敗壞地質問他說,你那個大姑不是癱了好幾年麼,怎麼又坐起來了?馬老末立即說,那就是快了。臨死之前的迴光返照。

  或許這“迴光返照”又鼓舞了我,我決意聽信馬老末的解釋,在馬家峪住下去。

  第四夜

  今天上午,我走進我的院子時,見屋門口的台階上赫然地坐著大姑。她這種坐相兒實在叫人沒有防備,她是怎麼從炕上挪到了門口呢?她穿一件月白色夾襖(也不知打哪兒翻出來的),粗布黑褲,梳著纂兒,也洗了臉(從哪兒弄的水?)。我不想說這景象令我不快,但至少我心中湧起一股子失望。我探詢地望著大姑,大姑緊緊地盯著我。我相信那一刻我們看明了彼此眼裡的意思:我是來窺測她的死亡的,她卻又活了過來;我斷定她即將離世,她卻活得比我以為的要起勁兒得多。我的眼光有點躲閃,她的眼光深藏著挑釁。我為她用眼光戳穿了我的內心感到窘迫,我多麼願意相信這是她的迴光返照啊,可難道這也算迴光返照?聽人說那種氣象不過是短短的一瞬。

  晚上在老秦的畫室里聊天,和馬家峪幾個時髦的男女青年,老秦的追隨者吧。有兩位走鄉串鎮畫影壁掙了點錢,現在決心拋棄影壁向藝術進軍。我向他們打聽大姑的身世,由他們口中,我斷斷續續知道了大姑的一些往事。

  大姑是當年馬家峪惟一沒有嫁出去的閨女。大姑做閨女那會兒,是馬家峪的人尖子。有個青年告訴我,聽他奶奶講,馬家峪有正月十五打鞦韆的風俗,那打鞦韆的又都是清一色的閨女媳婦。那是女孩子們一年中最顯赫的特權,也是她們快樂的極致。男人們把鞦韆架在麥場上,全村老幼都來參觀。大姑打鞦韆遠近聞名,她身子輕巧也膽大,打成“平梁”都不知害怕。她穿著大紅襖在空中蕩來蕩去,仿佛要把自己拋到天上融入雲端。她笑著,鞦韆下的女孩子們尖叫著,至今村中有的老人都還記得當年穿紅襖的大姑在鞦韆上的風采。縣裡有個基督教堂,馬家峪不少村民信了教,大姑和幾個姐妹也隨著去信教(給人覺得有點像今天我們這夥人搶著來買房)。有一回做禮拜時,大姑認識了從北京來的一個青年,給教堂修管風琴的師傅,兩人便偷著好了。村人對此倍感奇特,不過也有人說,以大姑當年的姿色,即使混在布衣教徒里,也足能引起那北京青年的注意。可是那年輕人,修管風琴的師傅,終歸還是回了北京。大姑懷了他的孩子,也壞了名聲。孩子生下三天就死了,大姑卻為那個修琴的人死守了一輩子忠貞。後來,抗日了,村婦救會號召婦女們給八路軍做軍鞋,大姑做的鞋又結實又好看,納的底子是清一色吉祥的“x”字花型。到了交鞋的時候,大姑也懷抱鞋包袱興沖沖地去交軍鞋,村婦救會主任舉著大姑的鞋對在場的婦女們說:“咱們能讓前方的戰士穿‘破鞋’做的鞋嗎?咱們不能啊!”於是,新鞋被扔回到大姑懷裡,從此她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她在娘家度過了一生,她本是那院子真正的房主。

  我很想繼續在馬家峪住下去,一時說不準自己的心緒,似乎已不僅僅是為了等待大姑的死期。但是家裡來電話告訴我,單位正在評職稱,我申報的是國家二級美術師,需要回去進行答辯。幾天的時間,單位、職稱、美術師、答辯之類的詞彙似乎已離我很遠,但一經提醒,我便立刻又自如地進入了b城的“情況兒”。在這方面我並不超脫,我需要鄉間的院落,也需要世俗的職稱。

  第十夜

  今晚我重返馬家峪,又住在了老秦的客房裡。房契在我手中已經十天,一切卻仿佛全無著落。小銘見了我還是不冷不熱的樣子,說:“女士,昨天我夢見你裸體開車。”我無心搭理她的古怪,只忙著從車上卸下我給老秦帶的啤酒、礦泉水和軟包裝香腸、火腿什麼的。老秦一邊拉開一罐啤酒猛喝,一邊迫不及待地對我說:“哎,納底子哪。”

  原來,自從我走後,那大姑就開始坐在屋門口納底子了。老秦自覺接替了我的身份,每日必去我的小院走一遭,偵探似的。老秦是懷著對我的歉意去“偵察”大姑的,大姑坐在門口納底子的新動向又帶給了他新的不安。

  馬老末不知何時又出現了,他手中拎個包袱,攤在老秦的桌上,他指著包袱對我說,大姑的“裝裹”他們都備好了,她今天能納底子,不見得就能活過明天。他想用這確鑿的“裝裹”向我證明,他決不是想收了我的錢,又賴著不騰房。

  第十一夜

  早晨,我要老秦和我一起到我的院裡去,小銘也沉默地跟在我們身後。

  這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清涼的空氣使頭頂的綠樹更綠,腳下的紅土更紅,錯落在坡上的石頭房子更亮。我們進院時,發現院子竟然被清掃過:略微潮濕的土地上印著有規則的花紋般的掃帚印兒,使這久久無人經營的小院充溢著人氣。大姑果然正坐在門口納底子,她穿著月白色夾襖黑粗布褲,腦後梳著白花花的纂兒,青白的臉上竟泛起淡紅的光暈。她分明知道我們三個人進了院,可她頭也不抬,半眯著眼,只一心盯住手中的鞋底,似乎人數的眾多反倒昂揚了她勞作的意氣。她有條不紊地使著錐子和針,從容有力地扯動著淡黃的細麻繩,我認出了鞋底上那吉祥的“x”字花型。她一刻不停地揮動著胳膊,一陣陣青花椒的香氣從後坡上飄來,是風吹來的香氣,又仿佛是被大姑的手勢招引而來。那是已經屬於了我的花椒樹啊,它當真還能屬於我麼?

  我站在台階下,望著“噝噝”抽動著麻繩的舞蹈一般的大姑,忽然有種甘拜下風之感。

  回到老秦院裡,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我決定退掉大姑的院子。老秦說,你就不能再等等?我說,這不是等不等的事。老秦說,再從馬老末手裡找回那一萬三千塊錢怕不太容易。我說咱們試試。

  第十二夜

  和馬老末談話是艱難的,不要他的院子似乎不可思議;請他把錢退給我,那更是天方夜譚。從下午到晚上,事情沒有結果。老秦為了幫我退房,比當初幫我買房付出了更多的精力。他請馬老末吃晚飯,請他喝啤酒吃香腸,還送了條雲煙。馬老末就是一句話:“我真鬧不清你們這是為什麼,那麼好一個院子。”我的態度也很堅決,我堅持退房並要回我的一萬三。馬老末說,錢他是一分也拿不出來,給他一個遠房侄子拿走投資開鐵礦去了。我說那麼我就要考慮訴諸法律,馬老末說那你就上法院告我去吧。說完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下山去了。

  老秦說,你還是要了那院子,你知道法律不保護咱們這種交易,你去哪兒告馬老末呢。我說我決不再要大姑的院子,並且我一定要親口告訴她。我說著拔腿就走,老秦跟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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