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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輪滿月升起了,照亮了寂靜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敗糙

  ,粗糙的樹幹,還有一叢叢荊棘、怪石,還有滿山遍野那樹的隊伍,還有香雪手中那隻閃閃發光的小盒子。

  她這才想到把它舉起來仔細端詳。它想,為什麼坐了一路火車,竟沒有拿出來好好看看?現在,在皎潔的月光下,它才看清了它是淡綠色的,盒蓋上有兩朵潔白的馬蹄蓮。她小心地把它打開,又學著同桌的樣子輕輕一拍盒蓋,“噠”的一聲,它便合得嚴嚴實實。她又打開盒蓋,覺得應該立刻裝點東西進去。她叢兜里摸出一隻盛擦臉油的小盒放進去,又合上了蓋子。只有這時,她才覺得這鉛筆盒真屬於她了,真的。它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學時,她多麼盼望她們會再三盤問她啊!

  她站了起來,忽然感到心裡很滿意,風也柔合了許多。她發現月亮是這樣明淨。群山被月光籠罩著,像母親莊嚴、神聖的胸脯;那秋風吹乾的一樹樹核桃葉,捲起來像一樹樹金鈴鐺,她第一次聽清它們在夜晚,在風的慫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著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是這樣的!月亮原來是這樣的!核桃樹原來是這樣的!香雪走著,就像第一次認出養育她長大成人的山谷。台兒溝呢?不知怎麼的,她加快了腳步。她急著見到它,就像從來沒有見過它那樣覺得新奇。台兒溝一定會是“這樣的”:那時台兒溝的姑娘不再央求別人,也用不著回答人家的再三盤問。火車上的漂亮小伙子都會求上門來,火車也會停得久一些,也許三分、四分,也許十分、八分。它會向台兒溝打開所有的門窗,要是再碰上今晚這種情況,誰都能叢從容容地下車。

  今晚台兒溝發生了什麼事?對了,火車拉走了香雪,為什麼現在她像鬧著玩兒似的去回憶呢?四十個雞蛋沒有了,娘會怎麼說呢?爹不是盼望每天都有人家娶媳婦、聘閨女嗎?那時他才有干不完的活兒,他才能光著紅銅似的脊樑,不分晝夜地打出那些躺櫃、碗櫥、板箱,掙回香雪的學費。想到這兒,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來,腳下的枕木變成一片模糊。回去怎麼說?她環視群山,群山沉默著;她又朝著近處的楊樹林張望,楊樹林悉悉萃萃地響著,並不真心告訴她應該怎麼做。是哪來的流水聲?她尋找著,發現離鐵軌幾米遠的地方,有一道淺淺的小溪。她走下鐵軌,在小溪旁邊坐了下來。她想起小時候有一回和鳳嬌在河邊洗衣裳,碰見一個換芝麻糖的老頭。鳳嬌勸香雪拿一件汗衫換幾塊糖吃,還教她對娘說,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給沖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沒換。她還記得,那老頭真心實意等了她半天呢。為什麼她會想起這件小事?也許現在應該騙娘吧,因為芝麻糖怎麼也不能和鉛筆盒的重要性相比。她要告訴娘,這是一個寶盒子,誰用上它,就能一切順心如意,就能上大學、坐上火車到處跑,就能要什麼有什麼,就再也不會被人盤問她們每天吃幾頓飯了。娘會相信的,因為香雪從來不騙人。

  小溪的歌唱高昂起來了,它歡騰著向前奔跑,撞擊著水中的石塊,不時濺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香雪也要趕路了,她捧起溪水洗了把臉,又用沾著水的手抿光被風吹亂的頭髮。水很涼,但她覺得很精神。她告別了小溪,又回到了長長的鐵路上。

  前邊又是什麼?是隧道,它愣在那裡,就像大山的一隻黑眼睛。香雪又站住了,但她沒有返回去,她想到懷裡的鉛筆盒,想到同學門驚羨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像就在隧道里閃爍。她彎腰拔下一根枯糙,將糙精插在小辮里。娘告訴她,這樣可以“避邪”。然後她就朝隧道跑去。確切地說,是衝去。

  香雪越走越熱了,她解下圍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里?不。儘管糙叢里的“紡織娘”“油葫蘆”總在鳴叫著提醒她。台兒溝在哪兒?她向前望去,她看見迎面有一顆顆黑點在鐵軌上蠕動。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著她走過來的人群。第一個是鳳嬌,鳳嬌身後是台兒溝的姐妹門。

  香雪想快點跑過去,但腿為什麼變得異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頭望著筆直的鐵軌,鐵軌在月亮的照耀下泛著清淡的光,它冷靜地記載著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覺得心頭一緊,不知怎麼的就哭了起來,那是歡樂的淚水,滿足的淚水。面對嚴峻而又溫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驕傲。她用手背抹淨眼淚,拿下插在辮子裡的那根糙棍兒,然後舉起鉛筆盒,迎著對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里突然爆發了姑娘們歡樂的吶喊,她們叫著香雪的名字,聲音是那樣奔放、熱烈;她們笑著,笑得是那樣不加掩飾,無所顧忌。古老的群山終於被感動得顫慄了,它發出寬亮低沉的回音,和她們共同歡呼著。

  哦,香雪!香雪!

  一九八二年六月

  第十二夜

  第一夜

  7月的這個下午,我開車從b城出發到馬家峪去。馬家峪是b城北部山區的一個小村,離b城三十公里,開車只要五十分鐘。當初老秦向我介紹馬家峪的時候,最先強調的便是城鄉之間這種理想的距離:不能說近,可又決不太遠。你花很短的時間就能由一座城市忽然到達一座地道的山村,這種“忽然”感便讓不少久居b城的人產生一種莫可名狀的亢奮,馬家峪因此吸引了包括我在內的一些畫家。幾個月前,已經很有一些我的同行先於我在馬家峪買了當地農民的院落,有人還在舊院子裡蓋起帶天窗的新畫室。這些院落,多是在山下建了新房的農民丟棄在山上的,馬家峪的村民大多已集中在山下開闢了新村。用老秦的話說,農民正一步步挪下山來向城市靠攏,城裡人卻渴望一步步奔出城去要在山上占領一席之地。也算是當下的一種時髦吧。

  靠了老秦的鼓動,我去過幾次馬家峪。每次的落腳點,自然是老秦買下的院子。老秦可說是馬家峪新居民中的元老,他告訴我馬家峪是他“發現”的,有了他最先在這兒的安營紮寨,才逐漸有了後來的蜂擁而至者。老秦的院子亂糟糟的,窗下的兩小畦白蘿蔔,由於缺水,長得很不舒展。馬家峪至今還沒有自來水,吃水要到二里地之外的一個小水庫去擔。不知為什麼老秦還非要種上兩畦蘿蔔不可——他又不管它們。順著東牆,他又蓋起一溜臨建似的小房,說是客房,專供像我這樣的客人居住的。老秦的畫室兼臥室也是混亂不堪的:地上戳著敞開口的小米口袋,床上堆著碗裝康師傅方便麵。三間原本裸著黑檀梁的石頭房,他把牆刷白,吊了石膏板的頂子,反倒有股子城不城鄉不鄉的單薄之氣。那時老秦的畫架上架著一張未完成的大油畫,畫面是一枚直徑為一百八十厘米的一分錢人民幣。猛一看這枚“大”錢,我立刻想起小時候常唱的那首著名兒歌:“我在馬路邊撿到一分錢,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裡邊……”再細看,這枚陳舊的、旮旮旯旯漚滿汗泥和黑色油垢的硬幣其實沉重而又世故,真有點撿它不起的感覺。老秦對我說,就這一分錢,折騰了他兩個月,雜事太多,老是靜不下心來把它完成。

  老秦說的雜事照我看都是他自找。現在他已經成了馬家峪買房者與賣房者之間的中人,整天忙於領著人看房、侃價、立字據、按手印什麼的。我知道這種交易違反國家政策,農民出賣的是宅基地,而宅基地是他們無權出賣的,買房的人也就無法享受法律的保護。不過這是一個容易起鬨的世道,人們都生怕自已被什麼好事落下。既然這麼多人都在違反政策,我違反一下又有什麼不能呢。我決定在馬家峪買房,多半也是基於這種心理。何況,老秦給我物色的院子挺合我的心意。那是一個倚坡而建的方方正正的小院,一溜三間北房,年代雖久,但灰、紫兩色的石頭房基高而堅固,想來隔潮的性能是好的。屋門鎖著,不過我並不急於進屋,這一帶房屋的格局大同小異。我猜想這屋內的檁梁也定是粗壯烏黑的,我不會像老秦那樣吊石膏天花板,黑梁白牆是我想要的風格。院中有兩棵筆直的椿樹,屋後山坡上是一棵花椒樹和幾株山杏。站在高高的台階上向南望去,你面對的是一架線條和緩的綠茸茸的小山。老秦攛掇我說,最重要的是空氣,不信你嚼嚼。我品嘗著馬家峪濕潤、清亮的空氣,初次覺得好空氣的確是可以咀嚼的,特別是站在這個小院裡。我決定就要這個院子。由於信息遲於他人,我知道馬家峪能供我挑選的院子其實已經不多,這使得我這決定本身也多少帶點起鬨的味道。我請老秦去打聽房主的開價,並囑咐他越快越好。很快我就見到了房主。房主名叫馬老末,是個五十多歲的駝背,煙黃臉,腫眼泡,看人時目光猶豫,主意卻很穩。當他看出我真心喜歡這院子時,便耗著時間(約兩個月),並把價格一提再提。後來靠了老秦的努力和他在馬家峪的好人緣兒,馬老末答應一萬二賣給我。

  7月的這個下午,我便是得到老秦的准信兒,帶著錢來馬家峪買房的。但是這一日我沒有見到馬老末,老秦下山去找他,家人說他到b城賣杏兒去了,明天上午才能回來。我本能地對這種說法表示懷疑,老秦安慰我說:“沉住氣,有我在呢,他不會變卦。”他要我今晚就在馬家峪住下,明天上午死等馬老末。

  這晚我住在了老秦的“客房”里,與我同屋的是老秦的女兒小銘,一個十歲的忽閃著大眼不說話的女孩子,正在這兒過暑假。整整一個晚上我和小銘只說了三句話。她問我:“我怎麼稱呼你?”我說:“你應該叫我阿姨。”她說:“還是叫女士吧。”

  第二夜

  吃過早飯,馬老末還無蹤影,老秦就讓我看他的新油畫。上回那枚一百八十厘米的“一分錢”據他說已經賣了,賣了六千——老秦在這方面沒有虛榮心。我說一分錢能賣六千也不錯了。新油畫是老秦的自畫像吧,畫面上的老秦正咧著大嘴,沒心沒肺地沖觀眾笑。老秦說這張畫名叫“傻笑的臉”,一個荷蘭人已經預訂了。我久久地望著“傻笑的臉”,心裡卻苦苦地想著馬老末的行蹤。他越是沒有蹤影,我想買那院子的心情便越是急切。我甚至向老秦表白,只要今天能辦妥此事,我其實還可以在價格上作些讓步。

  過了中午,過了下午,晚飯前,馬老末終於露面了。他麻耷著腫眼泡坐在老秦的床邊說,那院子,眼下已經有人出到了一萬五……接著他就不往下說了。我和老秦都已聽明這是一個要加價的開場白,老秦一邊沖我使眼色,一邊把馬老末叫到院裡。兩人嘀咕了半天,又一塊兒回到屋裡,老秦向我宣布了一個新數目——那當然是馬老末和我都能接受的一個新數目:一萬三千塊。我心裡已經認了這個數,但還是假裝遲疑了一下。然後,一萬三千塊,我買下了馬老末的院子。照例是由老秦擬定房契,我們三方分別在房契上簽字蓋章。我收起房契,馬老末點清我付給他的錢。當他把錢裝進一隻粗布小面口袋時,他說還有個事兒,他說他的大姑眼下還在那院裡住著。不過老太太七十好幾,一直病著,已經活不了多大工夫了,她一死,我立刻就能搬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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