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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有時在一片渾濁中獨醒,也是件很累的事。

  朝廷邦交諸國中,總有如此如彼的國君、領主,任性起來吃不完要不完,忍不得一時,碰上今上齊昱這樣強勢的君主,多數時候都會因小失大。許多時候,各國使臣間都有種中庸平和的默契,萬事皆做得有條有理,生怕撕裂紐帶,然家國利益切身時,卻往往是上位者坐不住,盡出些叫人措手不及之事,搞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這樣的事情從古至今,不勝枚舉。

  許多年了,溫久齡還以為高麗國君已不再是這樣的領主,誰知兒女之事一牽扯進來,國君還是像個大孩子。

  關心則亂,關心則亂啊。

  京中綿密雨絲越飄越大了些,因聽指引說高麗國君現下正在宣嵐殿向齊昱辭行,故溫氏父子下車由宮人舉了傘送往宣嵐殿走。

  沿途宮牆迷濛在煙雨里,溫彥之走著走著便覺鞋尖微濕,偶一舉目望去,四周金鱗般的蓋瓦屋檐將一宮一殿一台各自方方正正地框起來分落各處,風中一絲塵泥的味道都沒有,不過輕拂來各部院宮殿飄出的薰香和冷磚石地的肅冷,路過宣嵐殿前的水道時,一池的碧水浮著落花,匆匆順雨,從他足下的石橋底流過,急急如瀉,好似半點情分也不留。

  入殿叩首打禮過了,他隨父親移去下首立著,高麗國君由齊昱賜座,帶著公主在堂中敘事,鴻臚寺徐斷丞沉穩翻著話。

  一來二去溫彥之聽明白,原來高麗忽然放棄和親之事,並非因國君瞧不上龔生或氣悶龔生拒婚,而是因壽善公主自己忽然變了主意,不想和親了。

  和親之事一旦出口,在邦交之中不如兒戲。可此次內中曲折,並非為政事,而是這談及的二人當中有情分在,齊昱與高麗間都是清明的,既然事主要放了姻親,作為親友,兩個國君又能怎麼強求?若是強拉著要換人做成另一樁親事遮掩門面,兩邊又都暫且沒有合適人選,此時若是雙方都能如此各退一步,也確實是個好情狀。

  故眼下場面倒不似溫彥之與溫久齡所想的生拉硬扯、氣鼓氣脹,只國君與公主都有些沉頓,好言說罷了,國君也讓溫久齡無需再勸,他奉上歉禮給齊昱致安,這就起身領著壽善公主走了。

  溫彥之看著壽善公主闊衣背章上刺繡的環舞金鳳漸漸出了殿去,不禁有些悵然不甘,問齊昱:“這就算了?”

  齊昱沉著眉頭道:“身在局中看不透,想不開,旁人再是幫勸,大約也沒用。”

  溫彥之嘆氣:“公主若能留下就好了。”

  溫久齡看他一眼,“那也得叫國君捨得,當初說你要去高麗都能扒了為父一層皮,壽善公主自幼便是國君最寵愛的女兒,想來不是同種情狀?”

  齊昱舒出口氣,“罷了。溫大人,你攜些賞賜,隨同前去送送國君罷。”

  溫久齡俯身遵旨。

  日頭偏過了正,高麗國君領著女兒坐在君主車駕中,帶著一干使臣儀仗從京城北門而出時,煙雨染著午後的日輝變得些許蒸騰,回望中,洞開的北城門割出一副畫來,入了霧,似幻,由下往上是鬧市炊煙到幾部司衙,重重宮闕飄飛在上,宛若錦繡成堆地蓋著。

  這就是京城。

  過去至今每一年來,他都同溫久齡說,久齡啊,這京城美,這宮裡美,年年如一日的那麼美,他年年都來,然今日他覺得,這當是自己最後一回來這京城了。

  他探手出窗,與溫久齡深深一握,再不說什麼,可溫久齡已哭紅了眼睛:“國君,你好自保重,常來信。”

  國君點著頭,笑著說好,一時看著他臉上掛的淚,竟覺他二人忽不再是什麼耄耋老朽,此別也不是什麼生離別不相會,而是回復少年之時,他們正緩帶輕裘坐在青眼高歌的京中王孫里,周遭歡聲笑語的詩話作賦中,流觴曲水,溫久齡不知怎麼就感懷哭了。

  笑鬧中,他鄰座的少女巧笑了眉眼,遞出絹帕的手在他臂膀上一拍:“哎,高麗太子,快勸勸你家溫大人別哭了,他再哭下去,本公主這詩會還辦不辦了?”

  接過的絹帕上是精繡的玉葉飛花,皎白如晝色,卻連那女子容顏上的一分顏色都比不了。她的笑好看得十足十,眉目中的矜貴雍容刻在骨子裡,眼波垂去便如一聯詩畫流轉,舉盞而飲時身姿若柳風拂水,恣意快活。

  他便迷上了這份恣意快活。

  那年臨行時,還是在那曲水流觴的蓮塘邊,他不是沒問過她,要不要跟他走。

  可那夜也是雨,那夜也是霧籠著月下的美景,她看著重巒疊嶂般秀麗的宮牆殿宇,笑眼看向他說:“要真是能,就太好了。”

  只可惜不能。

  高麗國君從窗中收回手來,車駕起行了。

  悠悠搖晃中他轉頭看向身邊的女兒,女兒解下花冠的紗巾,嬌俏的臉在窗外日光下剪出個漂亮的側影來,眉頭微蹙,卻微仰著下頜,矜持地挺直了背脊,緊抿著唇瓣,不說一話。

  國君老邁的目光從心底滌出分沉,忽而問她,壽善,你要不要留下來?

  這一語好似道鉤子,將壽善公主雙眸中蓄起的水一瞬便鉤了下來。

  她展顏笑了,扭頭轉看向窗外天光,隱忍抬手拂過面上說,父親,若真是能,就太好了。

  ……

  北城門外禮部與鴻臚寺的人送行方終,徐斷丞立在北城門下最後遙望了高麗車馬一眼,卻一把抓住前頭捂著臉哭的溫久齡道:“大人,大人你看,前頭高麗的車怎麼停了?”

  溫久齡抹著眼淚一抬頭,果見前面不遠處的高麗一行都停了下來,國君牽著女兒從車駕上走出來,壽善公主來不及扣回的紗巾被風吹落去了,一容的驚訝,直用高麗語問父親要做什麼。

  ——這又出了什麼情狀?禮部鴻臚寺眾人無措間面面相覷,正此時,一高麗使臣匆匆跑來,恭聲道:“各位大人,國君忽想請教貴朝農耕戶稅新法,敢問可否將公主殿下留京修習傳譯?”

  “……?!!”

  全場官員一愣,隨即相視間漸漸露出笑來,“成了,成了……”

  “這是國君說的?”溫久齡一臉震驚地擦著眼淚哭道:“國君妙思,妙思,本寺即刻令人報入宮中,亟待皇上應承。”

  他再回首望去高麗車馬之中,國君拍了拍壽善公主的手背囑託罷了,不顧女兒如何訝異,竟逕自上了車駕,將女兒留在曠野中的煙雨里。

  車駕再度起行,怔愣中回過神的壽善公主終於提起闊衣礙事的裙擺,驚惶地往父王的方向奮力奔跑著追去,卻腳下一絆便摔在了石泥的地上,終於痛哭出來,跪在地上,往離去的車馬無助地大叫父親。

  北城門外的官員皆看紅了雙目,拾袖點淚的也有,

  溫久齡見兩旁留下的高麗侍女追上去為公主遮雨,卻苦無傘,便含淚從徐斷丞手中抓過油紙傘顫顫巍巍跑過去,一邊扶起公主一邊道:“公主,公主別哭了……你父親留你下來,是不想瞧見你哭啊……”

  壽善公主哭著被他扶起來,淚蒙了雙眼已一句話都說不出口,此時捂著臉目光落到溫久齡肩後遙遙的城門口,卻朦朧中得見一瘦小的灰影,正被溫久齡的三兒子溫彥之拉著立在一眾藍袍綠袍的鴻、禮官員之中,定定地看著她。

  “龔……龔致遠,”她頓時哭得更厲害了。

  “來,叔叔領你回去。”溫久齡拿傘的手抬起肘子一抹老臉上的淚,另手扶著壽善公主笑,“叔叔三兒子本領了那龔生來,說最後再送送你,哪知道你父親……誒?!公主!”

  “公主慢些!”

  說著說著壽善公主竟甩開他的手就往北城門跑去,一身月白的華袍划過日下煙紗,奔跑中好似只飛鳥。

  溫彥之站在龔致遠後頭一見此景,連忙笑著將他往前一推:“龔兄龔兄,快去!”

  龔致遠擦著眼淚被推得一個趔趄,由旁邊禮部的薛侍郎一扶,強自顫抖著站起來,也終於一聲笑出來,快步向壽善公主跑去。

  無邊細雨終於止住了,日頭從雲層後露出來,天光一時大亮,京郊夾道的綠樹紅花招搖在春風陣陣里,城門外看熱鬧的百姓樂得歡呼起來,鴻、禮兩部的官員也都面含笑意。

  溫久齡垂臂收了紙傘,拾起袖口揩乾臉上最後一滴淚和額頭的薄汗,目色慈愛地看前方壽善公主與龔致遠在眾人的歡呼雀躍中緊緊相擁,心底好似被冬日暖爐微微烤熱,暖得不像話。

  ——是好事。

  ——等了四十年,總算這是樁好事。

  想著想著他眼底又酸起來,猛地扭身去看往官道盡處,高麗旗幟遙遙迎展在風中,不多的車馬隊伍漸行漸遠,天高雲淡之下,那景狀沒有了他四十年前初見王孫來京時候的激越與新奇,此時染了風塵的歲月鋪在一路上,倒叫那些影子好似落了些孤清落寞。

  但去莫復向,白雲天盡時。

  終送王孫去,萋萋滿別情。

  ☆、第117章【退位禪讓的口諭】

  壽善公主之事報到齊昱跟前時,齊昱正在宗世閣里被一眾宗親長老圍坐著,對面坐著賢王和溫熙之,右手坐著譽王。

  退位與斷袖之事,一經他講出口便滿室譁然,在座皆是無法接受,賢王唉聲嘆氣,譽王笑著撫掌,下頭拍桌的拍桌,怒吼的怒吼,這一屋裡頭不像是宗親顯貴,他也不似個皇帝了,直如菜市口討價還價讓他不要缺斤少兩。

  鴻臚寺傳言官一來,在座又都矜貴起來,各自自持著高眉風骨,仰起臉來總算默了一會兒。

  齊昱心裡好笑地拿目光掃過眾人皮臉,手肘靠倚在金座扶手上,令那傳令官開口。

  聽罷傳言官的口述,齊昱臉上掛著的笑才變成真笑,“……留下公主修習傳譯?國君說的?”

  他又問過龔致遠與壽善公主如何,一一聞聽了,慡快點頭應承:“准。黃門侍郎記下,明日鴻、禮二部與光祿寺入宮覲見罷,公主留下,婚宴之事就要開始籌備。”想了想李庚年過幾日就要走了,他嘆口氣,“宜早不宜遲,限令十日內完婚,宣龔致遠御書房覲見。”

  “遵旨。”下頭領命去了。

  齊昱站起身來,曲起手指在閣內的圓桌上叩了叩,懶然笑道:“退位禪讓的口諭朕下了,諸位便備著罷,再吵再嚷此事也沒商量餘地,禪位之事重大,事務繁雜,諸位與其忿然糾纏,不如早作準備,免得諸位在朝上朝下、宮裡宮外、人前人後擱不開手腳。”

  說罷他擺擺手往外走,“散了吧。周福,著人領龔致遠來見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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