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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不知那藉口溫彥之當初是信了,還是沒信,總之是三步兩回頭地走了。可龔致遠身上又著實沒錢,只想快些到京城,還好找個活路,於是將就著身上最後一些錢,買了數張餅子,一路上化了雪水和餅吃,想就此撐過全程。饒是如此,走到河間府境內,餅子也是吃光了。正是頭暈眼花之際,溫彥之如同天兵神將一般,忽然出現,還是青布衫子,背著個素麻色的布簍,言笑淡然,只向龔致遠說相逢即是緣分,此番再想請龔兄吃飯,龔兄一定不能拒絕。

  那一刻的溫彥之,在龔致遠眼中幾乎是發光的。

  龔致遠已經在天寒地凍之中餓到恍惚,何嘗能拒絕一頓飽飯?他當即答應了,畢竟此刻即便是毒藥,能填了肚子,亦是好毒。溫彥之又見龔致遠手上儘是挖雪塊留下的凍瘡,便買了藥與他,還熱心請了大夫為他瞧風寒,龔致遠至此才知道是自己錯怪了君子,不禁悔不當初,只嘆是老天賜福,讓自己遇了貴人,心中便暗暗立誓,要在恩科中奮力一搏,今後加官進爵,向溫彥之湧泉為報。

  “……龔兄,龔兄,”龔致遠感覺有人在推自己的手肘,猛地回過神來,才發現是自己在藏經閣中回憶入了迷,溫彥之叫他幾聲都沒聽見。

  溫彥之跪坐在他身側,肅穆地指著桌上一本冊子道:“不知可否勞煩龔兄將這些尺數謄錄一遍?如此便可傳書淮南,由河道人手先行測量,不至到頭有錯再重來算過誤事。”

  龔致遠“哦哦”兩聲坐直身子,忙拿起紙筆,寫了兩個字,直覺此刻像極了他與溫彥之初見時候,不禁笑出了聲。

  “龔兄笑什麼?”溫彥之奇怪地看著他,“是我算錯了?”

  龔致遠拾袖點了點眼角,“非也非也,溫兄,我是想起了我初見你時的光景,如斯好笑,怕是溫兄早已忘了。”

  那時候的溫彥之,神態中仿若是棵將將生長到最好時候的旱金蓮,花紅葉圓,內里經絡漫溢水潤,全是少年意氣。如今瞧著面前的溫彥之,則像是一株承了白雪的寒梅,清減了身形,豐盈了風骨,一枝一瓣都是氣節。

  溫彥之在他此言之中,也是一瞬地怔愣,只覺那雖說是四年前的事情,倒像是已經過去了半輩子。那時的自己是什麼樣子?……如今,又是什麼樣子?

  龔致遠一邊低頭謄錄,一邊道:“溫兄,你或然不願提起往事,可劉侍郎走後,你做起治水之事多有惆悵,想必還是為兩年前的工部舊案傷心。我人卑言輕,不知其中曲折,但想勸溫兄一句,看淡些罷,開心一日是一日,憂慮一日,也過一日,如今你官復原職,前往淮南治水,便將秦尚書當年的心愿了結,如此不好?”

  溫彥之看向龔致遠的背影,垂眼嘆了口氣,“原來龔兄,才是大徹大悟之人。”

  龔致遠撓撓頭,笑道:“也都是尋常勸慰人的話,溫兄不過是因人在其中,故未看清。溫兄人善,總為他人作想,今後亦當為自己作想,需活的灑脫些。”

  溫彥之笑著點點頭,道了謝。

  也是,近日來所見皆是工部舊錄,曾經種種歡笑情景時常躍然眼前,如今看那舊錄的人,卻只剩了他一個,難免讓他心生難過。況且幾日前齊昱忽而同他親近之事,也壓在他頭上,有時讓他歡喜,有時讓他擔憂,喜則喜兩情相悅,憂卻憂一國之君有龍陽之興,不知外人若知,齊昱會頂上多大的罵名。

  到最後結果,或許,親近之事都成雲煙,落盡了繁花後,一條路上終究只剩他一個人。

  可這些話,不能同龔致遠講。或許龔致遠會覺得他瘋了吧,膽敢欽慕皇上也就罷了,竟還想期求什麼結果。

  溫彥之想到這裡不禁苦笑,描畫排水地溝的硃筆也是一頓。

  他何嘗期求過什麼結果呢?不過是歡喜一日,便算一日。

  又過了七八日,齊昱承諾的歸期漸近卻還是杳無音訊,溫彥之不由得擔心起來,每日都要杵著拐棍連挪帶跳到山下的白虎營中去問消息,終究在九月十九夜裡,他正是在禪房中輾轉之際,忽聽有人在拍門。

  溫彥之拉開門,一愣:“李侍衛!”

  細雨之中,李庚年站在門外一身的風塵,只匆忙道:“溫員外,行程有變,你與龔主事即刻收拾一番隨我去胥州吧。”

  “胥州?”溫彥之心裡拔起絲絲涼意,急忙問:“皇上呢?皇上說要回此處的,為何現下又要去胥州?”

  李庚年十分滿意,看著溫彥之,嘿嘿一笑:“溫員外,很擔心皇上嘛。”

  溫彥之:“……?”

  ——你難道不擔心?

  “放心好啦,”李庚年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笑道:“京城之中周太師已經舉事,林家忽然反水坑了周太師一把,窩裡鬥,叫譽王殿下收拾得好生輕鬆。原本青州那邊都是林家的人,林家反水也通知了他們別再起事,可青州乃兵糧重鎮,那兵馬使蔣漕竟然早有自立之意,聽聞林家不幹了,他不答應,先同我們虛與委蛇,後來竟然還是反了。好在皇上先前明察秋毫,不然白虎軍差點著了蔣漕那廝的道,只是——”說道這裡,李庚年頓了頓,抿嘴看著溫彥之。

  溫彥之正是聽得提心弔膽,連忙微微前傾了身子問:“只是什麼?皇上可還安康?”

  李庚年存在感得以證明,狡黠道:“溫員外,你想皇上安康嗎?”

  溫彥之:“……”

  ——為何,我竟忽然很想打人。

  溫彥之輕咳兩聲,站直,“聽李侍衛言語之輕快,想必皇上無甚大礙,我也就不多問了。”說罷就要去收拾東西。

  “哎哎別啊,”李庚年趕忙拉住溫彥之,逗人不成,完全一副失落的樣子,“好啦,看你那麼想知道,我就告訴你。蔣漕那廝逃往茺州他表弟那兒了,我走的時候皇上正帶了白虎軍追去,那叫一個英俊瀟灑!高大威猛!虎虎生風!龍馬——”

  “哦。”溫彥之又要走。

  李庚年連忙:“哎哎哎,皇上有話叫我帶給你。”

  溫彥之扭頭:“什麼話?”

  李庚年又嘿嘿一笑:“溫員外想聽什麼話?”

  溫彥之肅穆地盯著他,面無表情。

  ——你要說,就說,不說,就拉倒。

  僵持了一會兒,李庚年失望,只好講:“皇上說讓你別擔心,他打通茺州之後取道往南,同我們一起在胥州匯合。”

  “哦。”溫彥之垂著眼睛又要走。

  “皇上還有個東西要我帶給你!”李庚年急急道。

  溫彥之:“……”

  ——為何,就不能一次性講完?

  ——李侍衛的腦子,是不是不大清醒?

  李庚年懷裡摸出個明黃色手巾包起來的物件,放在溫彥之手中,笑眯眯:“溫員外收好吧,都是皇上的一番心意。”

  “……”溫彥之僵硬地接了過來,“你……如何知道……皇上他……”

  “我什麼都不知道。”李庚年拼命擺手搖頭,“皇上也什麼都沒有同我講。”

  溫彥之狐疑地看了李庚年一眼,扒開手巾,只見一枚紫玉扳指靜靜躺在當中,正是齊昱平日裡戴在右手拇指上的那枚。

  一瞬間,千百個念頭,千百種思緒,在溫彥之胸中結成一團酸融的濁氣往鼻尖灌,他內心忽而柔軟。

  李庚年看著眼前溫彥之眼眶忽然紅了,明眸含水,當即嚇了一跳:“溫員外你怎麼了,別哭啊!皇上他真的沒事,方才都是我同你開玩笑才遮遮掩掩,你別多想,皇上也甚是顧念溫員外你的安危,才叫我來接你和龔主事的!”別哭別哭,不然皇上要是知道了,我腦袋上又要多個包。

  溫彥之抓了袖子點點眼角,“風迷了眼睛罷了。李侍衛先行知會龔主事罷,我收拾收拾就來。”隨即不等李庚年答話,便反身飛快關上了門。

  李庚年有些愣愣,“哦。”

  ——我怎麼感覺,沒什麼風。

  漏液里月光如泄,溫彥之踏著一路的山間枝影,同龔致遠一道隨李庚年下了山。李庚年從白虎營中抽了十人同行,加上之前從京中來的太醫、廚子,一行十八人先由陸路行到了清河渡口,換了大舟順水而下,歷經五日南入胥州。

  溫彥之坐在舟中,雙眸不斷往岸上四下找尋,黛眉之中帶著急切。

  李庚年坐在對面,微笑:“溫員外,在找劉侍郎哦?”

  溫彥之收回目光:“咳……並沒有。”

  李庚年笑眯眯:“不想知道劉侍郎在何處嗎?”

  溫彥之瞬間抬頭:“……他在何處?”

  李庚年嘖嘖兩聲,“那麼著急啊,見到了劉侍郎,溫員外想作何?”

  溫彥之默默看著李庚年。

  ——我想讓劉侍郎打你。頭上有包的那種打。

  龔致遠一臉不明所以,“溫兄為何要著急見劉侍郎啊?”

  溫彥之死氣沉沉盯著李庚年:“我自然,是要向欽差大人,報告治水之事。”

  “哦哦,”龔致遠點頭,想起了什麼,嘆了口氣,道:“也是,我等還要共事。哎,只望劉侍郎今後,只當我普通同僚便好。”

  溫彥之猛地轉頭看他,兩隻眼睛瞪圓了。

  ——今後?那之前他當你是什麼?是,什,麼?!

  “……”李庚年默默捂住眼睛,不忍直視,只盼大舟能快點到達目的。

  ——皇上,這種事情,臣不是很擅長處理,就留給您,自己操持吧。

  不消一會兒,船靠岸了,岸上早有人等候接應,眾人乘馬車馬匹行到了齊昱在胥州的一處宅子。

  齊昱在前廳正是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忽然聽聞下人報說李侍衛帶著工部員外郎一行人到了,他當即放下心來,下意識從椅子上站起來,想馬上走出去,卻突然想——朕這麼走出去,是不是有些不莊重?

  ——況且,也不知呆子究竟想不想朕。

  ——不如多等等,瞧瞧呆子是什麼反應。

  想到此處,他點點頭,便又坐下來,淡定地飲茶。

  片刻,下人當先,帶著十多個人走了進來。李庚年走在前頭,溫彥之背著個素麻色的布包,走在龔致遠旁邊,臉上的表情像是吃了隔夜的面。他抬頭看見了齊昱坐在當中的椅子上,竟也不見得多激動似的,只沉著一張臉,站在廊柱下愣愣地盯著齊昱,就和他第一回去延福殿當職時候的那眼神,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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