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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昱定睛看著畫面,忽而道:“此處是滎州。”

  “皇上好眼力。”溫彥之筆下一頓,似有些訝然,然此時緊迫,便也未停下,只繼續如此這般將十八幅圖紙一一作就,前後估摸著,也不過兩盞茶的時間。

  工部一眾人早看傻了,個個都捧著圖紙直嘆,這可比他們的正圖還細緻啊!可溫舍人說這只是糙圖?

  那正圖您想畫成甚麼樣的?還要不要我們工部吃飯了?

  溫彥之站在堂中,忽然就承受了幾十道針刺一般的目光,此時他忽而又想起了午間在乾元門外臨下馬車前,老爹囑咐他的另一句話——

  “老么啊,安身立命的法子,並不止要靠為父我。倘若你哪日也能如為父,或如你大哥二哥一般,將甚麼事情做到了非你不能的地步……那,亦是一種安穩。”

  ☆、第16章【清秀的滑稽】

  齊昱瞧著眼前正在最後一幅糙圖上添筆的人,這人神色認真專注,雙眉微微蹙起,眼神中有一貫的肅穆與堅定,甚至可以說是執拗。臉上因鼻衄而有些花,鼻中胡亂塞了根白絹,薄唇邊也有些血漬,都是被方才那些要巴結他的朝臣給糊的。

  鮮紅的顏色,倒顯得這人皮膚更白,卻帶了分清秀的滑稽。

  笑意滑進齊昱眼底,眸中那個沙青色的影子像是被滌入一汪春水中:“看來溫舍人的狀元之名,是當之無愧。”

  方才還在拆溫彥之台柱的張尚書,此刻捧著兩張圖紙,總算是知道了溫彥之真有幾分內功,不禁喃喃:“如此人才竟困頓於內史府啊……”

  “照張尚書的意思,”齊昱看著溫彥之正在畫作的圖紙,目不斜視道:“給朕錄史的,都是屈就了,只有在張尚書身邊做事,才是朝廷棟樑?”

  張尚書倒吸一口冷氣,瞬間伏倒在地叩首:“臣該死,臣該死!臣並不是那般意思!臣以為,能效命御前為皇上錄史,亦是溫舍人才高八斗,故得以委任,然溫舍人如此才華,更應為天下民生出分力——”

  齊昱端起手邊的茶盞,喝了一口,和氣道:“罷了,張尚書憂心水患,也是累了。明日起便在家歇著罷,先讓鄧侍郎暫代你攜領工部。”

  還跪在跟前的張尚書聞言雙手失力,跌在一旁驚恐地看上來:“皇……皇上……”

  “明日首要事務,便是將這圖紙中的模型給打出來,日落前朕要看到。”齊昱一張張翻完溫彥之的畫,見溫彥之也總算完成了最後一張,恭恭敬敬又跪到旁邊去,便莞爾一笑:“溫舍人亦辛苦了。黃門侍郎。”

  “臣在。”黃門侍郎聽命。

  齊昱思忖,工部四司各有員外郎一人,位置已滿,如今只有個水部郎中徐佑卸任後還空著職位,於是道:“將水部員外郎林勻樊擢升郎中,空出來的員外郎職位,便由溫彥之接任。”

  員外為“定員外增置”之意,原指設於正額以外的郎官。此時齊昱將此職給了溫彥之,雖亦有些在工部效力兩年之久的官員不甚服得,然員外只是個副閒職,在部中也說不上幾句話,不過是個名號,故也無人反對。

  加之張尚書前車之鑑,此時更未有人置喙,便都順從地恭喜起溫彥之連升兩級來。

  黃門侍郎遂妥善記了,只待明日過與吏部、禮部。

  溫彥之在一眾口不對心的恭賀聲中,恍惚地叩首謝恩:“微臣,謝主隆恩。”

  “是朕要謝溫舍人。”齊昱的眼睛彎起好看的弧度,像是夜空中的新月,這一言說出,好似回到二人初見之時一般,“然而,內史府一眾史官已有了些年紀,不再適應御前錄史,你今後還需暫代起居舍人一職,直至內史府找到合適人選。”

  溫彥之道:“微臣領旨。”

  在工部布置好一干築模之事,齊昱終於起身回御書房,一路坐在肩輿上搖搖晃晃,溫彥之走在他的旁邊,正抱著一摞花箋邊走邊記,一聲不吭。

  齊昱看著他,忽然出聲道:“今後不要幫人求情。”

  溫彥之抬頭愣住,落下肩輿幾步遠,遂連忙跟上來:“皇上是說微臣?”

  齊昱右手靠在肩輿扶手上支著下巴,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目光深邃,像是在看一塊呈色尚佳的璞玉,只點了他一句:“你便是木之於風,堆之於流……”

  溫彥之不解,細思“木風”與“堆流”究竟是甚麼意思,待想到了關節之處忽而一凜,只因李康《運命論》有言:——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堆高於岸,流必湍之;

  可最最重要的,乃是那最後兩句:行高於人,眾必非之。前鑒不遠,覆車繼軌。

  見他是懂了,齊昱繼續道:“官場好似你在宗族爭名頭,卻又比之殘酷許多,並非人人都像秦文樹,能對後生傾囊相授。張尚書是地方上做過實事的,升入京中入主工部,吃的苦比你過的橋還多,你可知他將多少人拉下了馬,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又怎會甘心被你這小小舍人搶過風頭?”

  溫彥之訥訥道:“皇上,微臣不忍張尚書因一張糙圖,便觸怒龍顏……工部舊案,已牽扯太多。”

  齊昱笑看著他:“可你不忍,張尚書也未感激你,該是落井下石的時候,仍舊是對你落井下石。”

  溫彥之不語。

  齊昱靠在肩輿上,望天空:“張尚書這個人,做出一副剛烈忠貞、直言不畏的模樣,實則最會捧高踩低。哪天若你落在他手裡著了道,你墳頭的第一抔土,定是他奉的。”

  溫彥之垂眸,“皇上的道理深,微臣愚笨。”

  這呆子倒還知道自己蠢。齊昱笑了一聲,“朕且再點你一句,張尚書的嫡兒媳婦姓周。工部的一舉一動只要過了他的手,便都有人看著,朕想取新法治水,就必須繞過這礙事的眼睛,今日索性將這隻眼給閉了,省得他再日日吵著要淮水改道。”末了,又想起上次張尚書在御書房說話的樣子,胸口又浮起一股怒氣:“次次決堤就改道、搶修、搶鑿,這人說起話來比公雞打鳴還討嫌。”

  刷刷刷。刷刷刷。

  齊昱聞聲,警醒地直起身:“溫舍人,你記甚?”

  溫彥之頓住筆頭:“稟皇上,曹大人說皇上對百官的評述,皆應錄下,日後好出一本《評官錄》,故方才皇上對張尚書的評述……”

  ——評甚麼錄?這記下來就是朕背後說朝臣壞話!

  齊昱陰測測地看著溫彥之,“溫舍人真要這麼記?”余光中,見身後內侍正執了把長而大的明黃色掌扇,料想若能用來打人,應該十分合手且漂亮。

  溫彥之在他十、分、和、善的目光中,吞下了後面的話,心想莫非是皇上覺得,“公雞打鳴”喻“言語討嫌”不夠妥當?

  於是他妥協道:“或然,皇上可另尋一喻來說明張尚書言語討嫌。”

  齊昱:“???”

  ——甚麼喻不喻的你是不是腦子不清醒?

  ——你不是對朕都感激涕零了嗎?

  ——朕都封你工部員外郎了讓你少記一句就如此難?

  齊昱只覺得自己後腦勺隱隱作痛,一時有些喪失了言語的能力。

  得,總之朕是個說大臣壞話的昏君就是了。

  ☆、第17章【這破敗身子】

  次日陰雨,下了早朝後御花園中空氣尚好,齊昱便將奏章、折報等都搬到了章華池邊的捧月擱中,免得在御書房裡悶著。

  大事不外乎殊狼國屢屢搶掠邊境、回鶻與和倫托又因邊界劃分之事吵了起來,不過可喜是這幾日淮南陰雨止住了,治水之事總算得以緩和,賢王與蔡大學士一行的書信也傳來,說是已至潭郡,距離滎州或只有五日路程。

  信中還有一份蔡大學士的私信,乃是委婉告知皇上,賢王一路將各地鄉紳慪得惱怒難以收場云云,順帶也提一提他自己亦被賢王慪得惱怒。

  齊昱將書信丟去一旁,只裝沒見到。

  黃門侍郎此時來稟:“皇上,靖王求見。”

  “何事?”齊昱從摺子中抬起頭。

  黃門侍郎回稟道:“因工部築模致用的板材需批下,而近日裡靖王處得了新的塑泥,故想呈給皇上瞧瞧,再著人運去工部。”

  齊昱點點頭,“他倒是個有心的,宣罷。”

  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墨藍色華袍的男子便攜著個木匣子進得殿來,隨手將胸前幾縷烏絲攬到身後,便慡朗地向齊昱叩拜道:“臣弟齊宣給皇上請安。”

  這聲音很是溫潤醇厚,聽了叫人覺得舒慡。溫彥之本跪坐在齊昱身旁的矮几上補錄昨日的實錄,此時聞言抬頭看去,正想到京城坊間都傳靖王氣度雍容,人品貴重,是個美男子,也想瞧瞧這傳聞中的人是個什麼模樣。

  “起來罷。”齊昱道,“聽說皇弟帶了新的塑泥來?”

  靖王將木匣子往前一送,自有內侍將匣子接過,遞到齊昱手中,“臣聽說此種海泥中混入了烏賊汁和海蘆薈的凝膠,可以塑型,且塑型後還可任意改造姿態,很是神奇,故特來奉與皇上一觀。”

  齊昱打開匣子,只見當中是團漆黑的泥巴,並不見得有什麼稀奇,甚至還有一絲酸臭的氣味。

  朕不太想摸這個玩意兒。

  齊昱勾起唇角,喚:“溫舍人。”

  “微臣在。”溫彥之回過神來。

  齊昱這才發現他一直盯著人家靖王看,不禁有些好笑:“溫舍人,瞧什麼呢?”

  溫彥之跪下:“皇上、靖王恕罪,微臣逾矩了。微臣尚未見過靖王爺,為今後錄史方便,尚需仔細記住靖王爺天容。”

  “本王這破敗身子,哪當得天容二字?”靖王笑了,一雙杏花似的眼睛裡盛著好看的神采:“這便是提出治水奇法的溫舍人?”

  “正是,”齊昱伸長手臂將裝了海泥的木匣子往溫彥之面前一放,“溫舍人,你試試此泥如何。”

  遙遙的,溫彥之也聞見那木匣子中,傳來一絲酸臭味,像是某種魚壞在了裡頭。

  溫彥之面無表情地看向齊昱,齊昱也老神在在地望了回來,眉眼還帶笑:“快試試,別拘禮。”

  溫彥之:“……”

  微臣的神情,像是拘禮嗎?

  這是為了昨日實錄之事,在記仇?

  溫彥之垂首瞧那木匣子,好奇心終於大過對髒物的抗拒,他還是伸出了玉蔥似的手指,將那海泥扯下一坨,把玩了起來,不一會兒便捏出個小兔子,活靈活現的,又改捏了一個泥人。這泥巴是比黃泥的塑力更強,且不會立馬凝住,過去很久亦能改變姿態,很適用於築模使用,能節省不少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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