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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彥之只見那四隻手不知怎麼一陣晃來晃去,他面前的碗裡盤裡便都裝滿了各色珍饈,堆起幾個拳頭高的小丘。

  周福友善提點道:“溫舍人,此乃御膳房特調的糖煲鴨掌、清蒸鱸魚、豆黃芝麻卷、彩蝶紛飛、太史五蛇羹、霸王披金甲,先吃著,不夠讓他們再夾。”

  四個內侍雄赳赳道:“是!”

  溫彥之愣愣地看了看爆滿的碗盤,又扭頭看了看坐在左手邊的皇上。後者不僅十分關切地看回來,還添了一句:“溫舍人若有別的愛吃的,只管說出來,朕讓御膳房做。”

  “微臣……沒有了。”溫彥之默默拿起筷子,第一次覺得,今上明媚好看的笑容……更加明媚好看且動人了。

  他再抱拳:“謝皇上賜席,微臣這便不客氣了。”然後就真的開始吃了起來。

  齊昱開心地點頭,看朕不撐死你個呆子。

  或然溫彥之是真的餓了,也或然,是他原本就很能吃。總之齊昱在看著他吃完了這一輪山珍海味後,連忙讓內侍給他盛上別的,可這麼一二三,四——五……六……七輪之後……齊昱一邊默默吃著一邊發現了一個事實……

  朕完全是被這呆子的外表給騙了!

  分明很能吃且完全不挑食,為何如此瘦!

  不是晚上都只吃苦瓜泥和面嗎連點兒油腥都無!

  難道是算準了朕要去才刻意做出兩袖清風的模樣!

  齊昱擱下飯碗,不吃了。

  好生氣,可還要保持微笑。

  溫彥之終於吃完了,呆呆地從袖中掏出自己的絲絹,擦擦嘴,還很合禮數地在一旁恭敬跪下:“皇上洪恩浩蕩,微臣感激涕零。”

  ——還涕零了?

  ——朕要整你,你反而很享受的樣子?

  齊昱失望,“起來罷。”

  周公公在一旁看著,感覺自家皇上腦袋頂都在冒青煙,也是很心疼,試探道:“溫舍人要不再吃——”

  “別耽擱了,”齊昱抖抖袍子站起來,感覺再吃多少這呆子也能繼續吃下去,“溫舍人拾掇一下,跟朕去趟工部罷,治水之事放了一日了。”

  周公公連忙把溫彥之方才落下的布包花箋遞了過來,溫彥之接過來道了謝,便直挺挺地跟著齊昱出了側殿。

  周公公跟在後頭,搖搖頭。

  ——皇上分明是還記著仇的樣子啊。

  再次踏入工部石崗地板鋪就的堂院,溫彥之有些怔忡。

  人道“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物是人非事事休”等想必就是此時的心境。此處一牆一瓦都是如此熟悉,熟悉到他可以繪製出一張張不同剖面的構造圖紙,一一標明哪一張壁櫃裡放的是哪一年的卷宗。

  經過遊廊轉角時,幾乎能聽見一串清澈的笑聲,和一人幽默的打趣:“你說你個老方,跟人家彥之學學好的!彥之多聽話!”

  “便是學不了了,”前者笑道,“你瞧他那聰明勁,是能學得來麼?要不老秦你也將我送到宗家去養養,指不定能好呢!”

  “瞧你貧的……”

  ……

  “……溫舍人。”

  “溫舍人,皇上問你話呢。”周福的聲音傳來。

  溫彥之猛回過神,連忙跪下:“微臣在。”

  齊昱垂眼瞧著他腦袋頂的烏紗帽,“朕讓你將昨日說的話,再同張尚書講一遍。”好端端地跪甚麼?

  抬眼瞧了瞧周遭,這幾十年來也都是一個樣子,能有甚麼好看出神的。

  溫彥之將河水自攻自治、城防排水之言再同張尚書講了一遍,張尚書聽罷,忽而跪下了。

  “微臣該死。”張尚書聲音哽咽。

  齊昱坐在上首的木案後,挑起眉:“你們日日萬死、該死的,朕也不明白了,究竟是多大的錯事?”

  張尚書伏身道:“實則,溫舍人所言之法,臣……在工部卷宗里,已然閱過……”

  溫彥之聞言抬頭。

  齊昱微微眯起眼:“那為何,朕從未聽過?”

  張尚書伏在地上,背脊有些哆嗦:“此法,乃前工部侍郎……罪臣方知桐所發現,載於工部舊籍,當年亦並未呈給先皇……臣,臣以為……”

  “張尚書以為,倘若用了罪臣的法子,便也朝自己身上抹黑,用錯了反遭話柄,可是?”齊昱冷笑了一聲,“如今見溫舍人將此法說出,是紙再包不住火了,終於知道伏在此處認罪,那朕且問你!”他狠狠一拍木案,“這幾日來朕在內朝外朝問了多少次治水之法!多少次!你卻偏偏要藏到現在!罪臣之法就有罪不成?你拿淮南萬萬百姓的性命給朕開玩笑?”

  “皇上息怒!臣罪該萬死!”張尚書顫抖地伏在地上,不敢抬頭。

  眼看齊昱的怒火很難平息,一直跪在一旁的溫彥之忽然出聲道:“稟皇上,實則……”

  齊昱看向他,眉眼中有探尋之意。

  溫彥之伏了伏身,道:“皇上容稟,工部舊籍之中所錄之法,乃從前的糙圖、初想,尚且有很大紕漏,張尚書棄之不用,亦是謹慎之舉。”說罷又叩首:“微臣斗膽,求皇上息怒。”

  ☆、第15章【你怎如此清楚】

  “息怒”對於齊昱來說,從來是件極其容易的事。

  年幼時,先皇賞賜的紫玉墜子被廢太子瞧上搶了去,母妃讓他別生氣,他便不生氣。

  少年時瞧上個京郊的宅子,卻被同去的康王買下來,笑嘻嘻送了外養的妾室,賢王叫他別生氣,他便不生氣。

  他生平以為,世間並沒有甚麼一定要用生氣來解決的事情,畢竟當年這紫宸殿的皇位尚不是他的皇位,當年這茫茫天下,亦不是他的天下。

  可如今,終究變成了皇帝,曾經不氣的事,竟一日日都氣了過來。現在道一句人生無常,是否會被那些死在皇位前的兄弟們罵死?

  齊昱將目光從溫彥之頭頂挪開,看著哆哆嗦嗦的張尚書,笑容裡帶著一股邪氣:“那溫舍人告訴朕,都是哪些紕漏。”

  “回稟皇上,”溫彥之跪得端端正正,“首要便是排洪溝渠之選址,舊籍所錄的糙圖選址是卿麗縣,然,微臣曾察閱古籍,卿麗縣地下多為崗岩,難以鑽取溝渠,不可為用;次之,糙圖所構思的地渠迴路還需再行考察,方能確定是否真能有效排水。糙圖中的一切,皆是憑方——前工部侍郎,想像作出,僅是個思路罷了。”

  齊昱聽了這話,虛起眼:“這方知桐作的糙圖,你怎如此清楚?”

  溫彥之輕聲道:“稟皇上,這副糙圖,是微臣畫的。”

  齊昱微微一笑:“方知桐口述,你筆錄畫下的?”

  溫彥之覺得有點不自在,“是。”

  齊昱笑意更深:“溫舍人,朕為此法齊齊召集了工部官員,你現下卻是告訴朕,你提出的方法,尚且還不是個可行的方法,連個糙圖,都還不致用?”說到這裡,忽然厲聲道:“你當朕與百官都是玩兒的?!”

  這聲厲喝龍威震震,溫彥之身後,堂上七八十個工部大小官員齊刷刷地跪伏下去,連呼“皇上息怒”。

  溫彥之也叩首下去,有些急了:“皇上容稟,微臣有完備的圖紙。”

  齊昱怒氣一滯,直直垂視溫彥之的後腦勺問:“在何處?”

  溫彥之直起身,神情懇切:“稟皇上,微臣今日進宮,不知要論淮南治水之事,故未將圖紙從家中帶來。倘若皇——”

  他發現齊昱正一臉懵地看著自己的臉。

  溫彥之不解:“皇……上?”

  卻見齊昱坐在木案後,右手慢慢地抬起來,指了指他的臉,神情怪異道:“溫舍人,你鼻子……”

  溫彥之連忙抬手一摸鼻子,指尖當即兩抹鮮紅。

  跪在旁邊的張尚書扭頭一看:“呀!溫舍人鼻衄了!”

  下面不知誰議論:“皇上龍威可謂振聾發聵,竟將溫舍人罵出了鼻血!”

  ——那根本是他吃太史五蛇羹和霸王披金甲吃太多了!

  齊昱氣得要吐血,正要分辯,忽然想起來——這呆子吃多,實則也是自己有意的緣故……

  做的這是什麼孽,為何因果報應最終都落在朕的頭上?

  ——果然這天底下史官的存在,就是為了克皇帝的?

  齊昱咬牙切齒,“還不快扶溫舍人歇著。”

  一干大臣手忙腳亂地將溫彥之扶到了一旁去坐著,一時都想起這溫舍人日後被委以治水重任,必定會是皇帝跟前的紅人,於是好幾雙手都拿著絲絹要往溫彥之鼻孔里塞,大約都希望掙得一個“我曾幫溫舍人擦過鼻血”的臉熟。

  溫彥之感覺自己鼻子都快被戳斷了——鼻血仿佛流得更厲害了些。

  正是亂作一團時,齊昱看了身邊的周福一眼。周公公一聲輕咳。

  諸官這才罷了手。

  溫彥之嘆了口氣,慢慢將手探入懷中摸出了自己的絲絹,終於……捏住了鼻子,一時只覺父親所言非虛,官場果然險惡。

  他又向齊昱道:“微臣御前涕血,罪該萬死,然治水之事不可久等,微臣求皇上賜筆墨,微臣即刻將圖紙畫出。”

  ——即刻畫出?滿座皆驚。

  張尚書道:“溫舍人怕是不要逞能才好,水利圖紙工程繁重,就算糙圖,亦需十幾幅,哪能一蹴而就?”言下之意,瞧把你能的,流著鼻血還想著在皇上面前邀功呢,好生歇著吧。

  可溫彥之卻是沒聽懂這話的意思,只堅持道:“皇上,治水糙圖在微臣家中正堂懸掛了三年之久,早已爛熟微臣胸中,今日只需紙筆,即刻便成。”

  齊昱稍稍從方才的怒氣中緩了些回來,也著實想見識一番這呆子的真本事,便吩咐左右:“將工部繪圖用具一應呈上,朕要瞧瞧溫舍人當初那狀元,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一會兒,筆墨紙硯及各色彩墨便碼放在了齊昱面前的寬大木案上。溫彥之跪下一揖,“微臣獻醜了。”然後將絲絹隨手塞進鼻子,便長身玉立在齊昱對面的桌邊,雙手鋪就左右各一張宣紙,再雙手執筆,點墨似飛花,下筆如有神,竟同時用左右兩隻手,繪製出了兩幅完全不同的圖紙。其上朱紅、丹青具現,屋舍儼然,迴路清晰婉轉,栩栩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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