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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剛走進殿裡的林太傅和唐太保見了此景,皆是面有難色地看向周太師。

  周太師搖了搖頭:自求多福。

  免了諸多虛禮,齊昱把譚慶年的摺子扔給了三公,“眾卿也都看過這份摺子了,按譚慶年所說,是否我朝就只能在這河堤上下功夫了?”

  唐太保道:“如今滎澤口堤壩每逢補過,都挨不過兩日,若是仍舊補了決決了補,始終是個無底洞。”

  齊昱彎了彎嘴角,就不能說些朕不知道的?

  工部的張尚書稟道:“皇上,工部已派老匠隨同賢王前往淮南,若時機成熟,便由老堤下鑿出暗渠引流,再圖改道之事。”

  齊昱問:“若時機成熟不了呢?若老堤依舊日日崩裂呢?張尚書又當如何?”

  張尚書伏身:“臣力諫,當搶修,搶鑿。”

  齊昱覺得頭有些疼。

  搶修,搶鑿,不是不行。那若是搶修搶鑿之時大堤崩壞,搭在洪水之中的匠人、工人性命,亦是很大的損失。

  林太傅道:“皇上,國庫銀兩已陸續送往重災之地……不足以支持搶修改道之事,臣以為,還是應當找尋更為堅實的固堤之法,先將堤壩牢牢填補,拖延時日,待國庫日漸充裕,方可一舉促成改道大事。”

  戶部的許尚書適時在後面補充了句:“稟皇上,估計只需八年。”

  “八年?又夠淮南發十幾次的洪了!”齊昱拍案怒斥,“漫地大水,莊稼顆粒無收,你要淮南萬萬百姓靠什麼養活?靠你嗎,許尚書?還是林太傅在何處有百萬畝良田?”

  堂下眾人慌忙跪下稱罪。

  一旁的屏風後,溫彥之慢慢停了筆,明眸微動,好似思索著什麼。

  周太師沉聲道:“皇上,臣有一諫。昔年秦皇治旱,善用鄭國獻策修渠,關中後代乃有鄭國渠,如今我朝治水,亦是同理。山外有山人外必有高人,兼聽則明偏聽則暗,臣以為,當廣納天下奇人之見,說不定可另覓他法。”

  聽了這話,坐在堂上的齊昱和跪坐在屏風後錄事的溫彥之,同時抬起頭來。

  雲霞染上天邊,天色將晚。

  申時的鐘敲過,大太監周福快步走進御書房,說惠榮太后請齊昱過去用膳。

  齊昱心知是母后聽說了今日自己發怒之事,便想詢問些個,然而水患、國庫之事頂在肩頭,眼下還審著溫久齡送來的回鶻各部的細報,江山社稷如一把尖刀懸在頭頂上,叫他實在沒了胃口。

  “回了吧,”齊昱道,“讓御膳房給太后送些解暑安神的湯去,替朕告個罪。”

  周福應下,便命人去了。

  溫彥之到了時間下工,便從屏風後收好一乾花箋軟毫,收起布包,跪安告退。

  齊昱隨意揮了揮手,沒有在意。

  可過了一陣,餘光里卻瞥見,那溫舍人還跪在那裡。

  齊昱挑起眉看向堂下,神容略帶倦意。

  可心裡卻是一絲異樣的好奇。

  在他清淡的目光下,溫彥之沒有抬頭。

  橘色的夕陽從他背後打來沉沉的光影,光束沾染了他烏黑的頭髮。他跪在那裡,背脊筆直,肌膚經由照耀,白得幾欲透明。

  “皇上,”清透的音色,沒有任何不安與顫抖地,穩穩傳來,“微臣有事啟奏。”

  齊昱點頭,“說。”

  “啟稟皇上,微臣在殿,聞淮南水事之兇猛,欲呈拙見。”溫彥之雖說“拙見”二字,身體卻不見得有多謙卑,反而愈發筆挺。

  這卻讓齊昱奇了怪,一個內史府的七品舍人,成天盡鼓搗筆墨,如今竟要置喙水利之事。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

  可溫彥之的神情,仍舊肅穆。

  他雙手自然地垂在兩側,並無任何笏板、提詞在前,說出的話卻是字字擲地有聲,連句成章:“微臣以為,水利之修補,莫若改也。改天道,莫若改物造也。淮南江河之弊在於砂石,河底沉沙非人力所能為者,不如以河水自治之,以河水自攻之;洪澇之弊在於水患,水之所以為患,是謂積水淹田,將奪民生也。若使阡陌、城池足以排水,良田、河谷足以散水,則河堤稍崩,又有何懼?”

  ☆、第7章【聽起來好謙虛】

  訝然的神色在齊昱面上一掠而過。他唇角勾起一抹探尋的笑意,微微坐直了身子。

  “河水自攻自治?這是何意?”

  溫彥之順答道:“稟皇上,《墨經》有雲,‘力,形之所以奮也’,意為事物運作皆是力之作用。淮南江河泥沙沉積,皆因流水之力不足以衝散砂石。若能增大流水之力,使之足以衝散沉沙,則河床得以變低,亦可減輕河堤負壓。”

  ——增大水流之力?

  此言好似一道金光,從齊昱腦海一划而過。

  增強水流之力,則是讓水流更為湍急,且使河床負重增加,那麼……

  “你是說築高堤壩,縮窄河道?”齊昱忽然道。

  堂下跪著的溫彥之聞言,靜靜伏身叩首,溫溫吞吞地說:“稟皇上,水利修繕之事,乃工部管轄,微臣小小內史,不敢堦越,只如周太師所言,斗膽進言,呈上愚見,望皇上三思。”

  齊昱唇角的笑意漸深,看著溫彥之伏下的後背和他戴著烏紗帽的後腦勺,怪道:“既是工部管轄之事,你一個小小內史,又為何對水利之事知之甚詳?”

  溫彥之直起身,面無表情:“回稟皇上,此類道理,皆載於書本之中。微臣只是讀書罷了。”

  齊昱:“……”

  聽起來好謙虛。

  但為何總覺得他在說朕不讀書?順帶,還說朕的百官都不讀書。

  齊昱垂下目光看向溫彥之肅穆清秀的臉容,總錯覺在上面見到了溫久齡的重影。

  眼睛疼。

  溫彥之依舊是那副呆板模樣,只躬身再伏了伏,便真的跪安了。

  望著溫彥之徐徐走出御書房的背影,齊昱的雙目微微眯起,直到那沙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宮牆後,才慢慢收回視線。

  齊昱若有所思。

  倏爾,喚道:“周福。”

  周公公連忙上來聽命。

  “替朕去趟吏部,”齊昱一邊拿起下一本奏章,一邊吩咐道:“將溫彥之的案底,給朕拿來。”

  周福一凜,領命去了。

  日暮西沉,溫彥之上內史府交了一日的實錄,終於出了乾元門。路上又偶遇了鴻臚寺的幾個令丞和譯官,正從九府內堂譯完了回鶻的禮單,結伴要去吃酒。

  雖說幾人官階都比溫彥之高,可溫彥之畢竟是他們上司的兒子,故這廂打了照面,也連忙過來客氣招呼,笑吟吟地問他問要不要同去。正好,鴻臚寺長丞林翠忠得了重病,宮裡太醫給瞧了也不見好,聽聞意欲致仕,此番也好從溫彥之這裡,探探他父親和今上是個甚麼意思。

  溫彥之心知他們是為了何事,自己如今又身在御前,雖人微言輕,卻是占了個敏感的位置。倘若有心人想要利用此中利害,對溫家如何,便是用一件小事,也可攪得他比渾水還渾。

  況且他本來也就不想去,於是便只推說身體不適,還十分拘禮地給各位一一拜別。幾個譯官面色還好,畢竟與溫彥之算是同齡,可令丞卻是有些吃癟,但也不敢向上司的兒子做臉色,遂也沒強求。

  溫彥之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順道在街邊快收攤的菜販子手裡買了把小蔥,打算回去煮個面吃便罷。

  走了兩步,覺得天熱應當清清火氣,便又倒回來買了兩根苦瓜。

  初掌宮燈的御書房裡,周福將一沓案底放上了齊昱的案台。

  “如此多?”齊昱有些詫異,看著一疊幾十頁的案底,只覺比記憶中隨便一個尚書的案底都厚。

  周福道:“皇上容稟,實則溫舍人未入仕前的案底是記在鴻臚寺溫大人名下的,尚需知會禮部與鴻臚寺,吏部只得明日再送來,故此處還只是溫舍人入仕後的案底。”

  齊昱放下手裡的筆,接過那疊紙,剛掃過第一行就皺起眉:“他竟在工部做過郎中?”

  然後往後翻去,全是溫彥之在工部編篡的工具書冊——什麼《舟船鑒》,《繪梁鑒冊》,《殿造圖紙編修》……足足有三十來本,皆是圖文並茂,還有溫彥之為工部倉庫設計的機關、模具等十來樣,他甚至還改造了倉庫的壁櫃,將其變成可以推拉上下的,從案底中的記載來看,連先皇都是頗為稱讚的。

  編篡書籍可見文采斐然,親手改造機關模具,更證其務實與聰慧。齊昱納了悶,這溫彥之做了如此多的事,想必在工部呆了很多年,為何自己卻沒有一絲印象?

  “溫彥之是何年參的舉?”

  周福將手裡的黃條捲軸呈上:“溫舍人是明德十八年春闈的試子。

  明德十八年?四年前?

  齊昱心中隱約抱著一絲昭然的預感,揭開了捲軸,心想這溫彥之必定是殿試三甲。果然——卷頭上朱紅的手書,尚且是先皇的御筆,正寫著兩個確鑿的字:狀元。

  溫彥之不是區區探花、榜眼,而是明德十八年的狀元。

  卷上還附了溫彥之參試的文章,青竹小楷,字字風骨並存,句句理學自然,雖是言雜文、經義、墨義,乃應試之文,可字裡行間,卻是言天下、家國、春秋。

  齊昱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真是那個呆子溫彥之?

  他復想起溫彥之臨走前說的一句句話,深思再三,忖度良久,忽做出一個決定。

  “周福,備轎。”

  未時,一頂藍錦繪鶴的轎子出了乾元門。

  齊昱穿著一身玄色素衫坐在轎子裡,緩緩打著摺扇閉目養神,忽聞外面人聲漸漸嘈雜起來。

  搖晃著也沒走好一會兒,周福在外面輕聲說,前面就是螳螂胡同了。

  齊昱睜開眼,如此近?

  轎子停下,周福妥善扶著齊昱走下來,引著他們走到了胡同最裡面的一處小院外,道:“就是此處。”

  齊昱抬頭,見著深棕的院門兩邊掛著竹編的燈籠,沒有牌匾,院牆是灰磚砌的,乾淨整潔,很有番古樸的意味。

  周福要上前敲門,卻見院門當中吊了根紅絲編織的繩結,仿佛是要叫人拉的。

  周公公默了半晌,也猜不出拉這繩結能做什麼,故也只規規矩矩地抬手叩門三下,便退回齊昱身邊。

  不一會兒門內傳來隱約的腳步聲,然後“咯噠”一聲,素淨的門板上竟開出個小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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