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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挺生氣?

  溫彥之不解:“周公公,何事啊?”

  他明明這麼問了,可周福卻恨自己無法回答。

  內史統錄,關係重大,連皇帝自己都沒法對史官發脾氣,他區區一個太監總管,更是無力置喙。

  周福威脅性地虛起眼,盯著溫舍人的花箋,恨恨地搖頭:溫舍人,別再這麼記了!你不要命我們還要命!

  可從溫彥之的角度,他覺得周福的目光正盯著自己的胸口。他一低頭,只見自己揣在懷裡的百米蘇,正戳了一小截在衣襟外。

  哦……溫彥之懂了,周公公沒吃飯。

  “這是蛋皮的,”溫彥之掏出百米蘇遞到周福面前,“周公公。”

  周福:“……?”

  溫彥之將百米蘇放在周福手中,紅唇邊漾起個清澈的微笑,便繞過風中凌亂的周福,繼續跟著齊昱而去了。

  周福看看那沙青色的頎長背影,又看看自己手中的蛋皮百……米……蘇……

  想哭。

  清晨的薄霧散去,氤氳水汽盡被艷陽蒸乾,火紅的日輪掛在天頂,天氣透不出一絲涼意。

  掌事院很懂事,派幾個內侍抬了兩塊碩大的存冰,架起矮槽擺在御書房裡,大殿上總算涼快了不少。

  溫彥之記完一陣實錄,眼見著正午快至,便掏出百米蘇要吃。

  “混帳!”

  堂上的齊昱批著奏章,突然惱怒地將一本奏章一掌拍在御案上,旋即又將其狠狠摔在了地上。

  奏章在地上磕碰了兩下攤開來,正巧落在溫彥之腳邊。他低頭一瞥,其上“堤決而又建,又決又建”幾個字已經被御筆硃批給團團圈起來,旁邊重重寫了個大大的“蠢”字。

  看來剛剛補好的滎澤口又塌了。

  溫彥之收起百米蘇,彎腰將這份河道總督譚慶年的奏章給撿了起來。

  “愚蠢!愚蠢!”齊昱氣得將手邊的另兩封摺子也貫在地上,站起身來狠狠踩了兩腳,“譚慶年這腦子裡裝的是相國寺的香灰!固堤之後首次決堤無暇發報,卻有時間去找駐軍閉城隔水!這廝倒未想過城外災民數百人無家可歸,人命在他眼裡是糙芥,是螞蚱,是螻蟻不成!淹死餓死的還不夠多嗎?!”

  這番詈罵,將大殿上伺候的人嚇得統統伏倒在地,大氣不敢喘一口。

  齊昱傷神地皺著眉頭,只覺眼角突突直跳,恨不能此刻立馬飛身淮南,砍了那譚慶年。

  可砍了譚慶年,又有什麼用?

  他已經是朝中能找到的,唯一一個在淮南呆了十年以上的河道官員了。如果連譚慶年都無法勝任,又還有誰能攜領淮南治水?

  如今自己這御筆硃批地一罵,那廂譚慶年若見了這“蠢”字,只會愈發戰戰兢兢,更要不知如何是好,便是連閉城隔水保全城池都做不到。

  這臣,還罵不得。

  齊昱負手,嘆了口惡氣。

  身後傳來微弱的腳步聲,他回過頭,見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正將那譚慶年的奏章放回御案上。

  溫彥之察覺到他的目光,收回手來,恭恭敬敬地跪下:“皇上息怒。”

  齊昱心情已然平復,此時看他跪在那裡,問道:“你為何將這奏章放回來?”

  溫彥之伏身,眼眸低垂:“回稟皇上,微臣只怕奏章丟失,誤了要事。”

  齊昱看著他穩穩伏在地上的身子,挑起眉頭,忽發覺這呆呆的舍人,竟有股子憨憨的聰明。

  殿外,一黃門侍郎正疾步往裡走,齊昱見了便吩咐道:“去請三公覲見,除卻刑部,其餘五部尚書都給朕叫來。”突然齊昱又想起件事:“溫大人是否回京?”

  黃門侍郎道:“稟皇上,下官正是來報,鴻臚寺卿溫大人已送別回鶻王子一行,剛從北郊行宮回京,此刻正侯在殿外求見。”

  齊昱神色一松,“快宣。”

  不一會兒,黃門侍郎便領著鴻臚寺卿進了御書房,報導:“鴻臚寺卿,溫久齡覲見!”

  “臣叩見皇上!”一名兩鬢花白的老者疾步走到堂下,誠懇地跪下磕了個頭,“臣溫久齡,幸不辱命,送別回鶻王子,已簽訂附屬盟約。”

  “好。”齊昱心中終於放下了一樁事,很是欣慰,“果然是溫愛卿,總算給朕帶來則好消息。”

  他正要吩咐周福封賞,卻見溫彥之還跪在那裡,這才想起方才自己忘了叫他起來,可這呆子竟也不吭聲,不由有些哭笑不得。

  “溫舍人,起來吧。”齊昱笑了。

  溫彥之卻有些忸怩似的,但最終只得認命地爬起來,垂著腦袋往屏風後挪。

  堂下的溫久齡不經意看見溫彥之,整個人都呆住了:“……老……麼?”

  齊昱一愣,看了溫久齡一眼,又看了看溫彥之:“……溫愛卿認識溫舍人?”

  說完自己也一頓,這才想起兩人都姓溫。

  那廂溫舍人也未抬頭,只是十分肅穆地向溫久齡請了安,最終喏喏地喚了聲:“父親。”

  ☆、第6章【朝廷的衣裳】

  京城九坊十二陌,有頭有臉的人物是不少的,可若要說重要到連皇家都要給幾分臉面的氏族,卻只有五個。

  周,林,唐,彭,溫。

  前三者便是今朝在位的三位公卿——周太師、林太傅、唐太保所攜領的門閥,其後生亦多為飽學之士,三公不僅貴為先皇顧命大臣,又是皇親國戚,三家之間姻親錯雜、人丁興旺,鼎盛非常。

  “彭”是兵部尚書彭家,滿門忠烈,子弟多在軍中,雖不及周林唐三家之富裕、龐大,卻也是朝廷的一條臂膀。

  而最後的這個“溫”,便指的是如今由鴻臚寺卿溫久齡挑起大梁的溫家。雖然人丁之旺、家底之厚,都比不上前四族,可若將前四族比作朝廷的巍峨身軀,那溫家便是朝廷的衣裳。

  溫久齡在鴻臚寺卿之位已有十年之久,其能力卓絕之處,便是既能把想要求娶長公主的老高麗國君說服到答應迎娶宗親的庶女,也能把鬧獨立鬧得雞飛狗跳的和倫托與回鶻各部都安撫到歸順朝廷。

  還年年上貢。

  然而,常年在列國邦交中遊刃有餘的溫大人,此時此刻在御前忽然看見了自己這不爭氣的麼兒子,卻是無法淡定了。

  他見溫彥之一直從方才跪到現下,而今上瞧著溫彥之的神情又著實笑得高深莫測,心道定是自家兒子闖了禍。

  在官場中沉浮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每當今上一笑,情況必然不妙。

  前幾日還有個郎中被貶去西北養馬了。

  嗚呼哀哉,我兒要完!

  “皇上,臣罪該萬死!”溫久齡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齊昱被他這突如其來的一跪嚇了一跳,連忙虛扶一把:“溫愛卿方立大功,何罪之有,快快平身。”

  溫久齡卻不起,伏在地上道:“罪臣只念盟約締結之事,卻不知這劣子哪裡修來福分,忽遷來御前侍奉皇上。劣子才疏學淺、言行有缺,若有觸怒聖意,皆乃罪臣管教不力、太過溺愛!罪臣自願請罰年俸、官降三級,求皇上恩准罪臣將這劣子帶回宗族,罪臣定嚴加管教,叫他再不敢犯!”

  齊昱有些不明所以:“溫愛卿……”

  朕……並沒有對你兒子做什麼。

  怎麼說得跟朕會吃人似的?

  雖則這溫彥之該記不該記的實錄統統亂記一通,站在堂上呆頭呆腦的看得人又著實惱人……

  可朕乃一國之君,也犯不上和史官過不去。

  齊昱低頭,見溫久齡閃著年邁的雙眼,神情懇切地看著自己,目光中又包著楚楚淚花,忽然想見,溫家世代忠臣,溫久齡更是為邦交之事奔波了大半輩子,是朝廷的股肱,不知每年幫朝廷拉來了多少朝貢。

  這樣圓滑世故、哭窮賣慘比誰都在行的溫久齡,怎麼會有溫彥之這樣呆頭呆腦的兒子?

  朕都替你嘆。

  此情此景,齊昱已確然無法將溫彥之的種種怪異之事說出口來,只好咬咬牙,姑且寬慰道:“溫愛卿多慮了,溫舍人他……”

  ……該如何說他好?

  目光落到溫彥之身上,只見那呆子依舊肅穆地立在屏風邊上,定定地看著這邊,手上還捏著那隻軟碳筆。

  ……似乎從站起來之後一直都在記啊,好像沒他甚麼事似的。

  眼前的一切,又叫齊昱忽地想起了早上延福殿裡的種種來。

  一口血哽在了喉嚨口。

  “……溫舍人,亦是個十、分、盡、職的史官。”他聽見自己這麼說。

  聽了這句話,溫久齡的五臟六腑都安穩了,便迅速擦擦方才眼角擠出的淚花,從善如流地站了起來:“皇上如此厚贊劣子,臣實在不敢當。”

  齊昱:“……”

  這麼快就不是罪臣了。

  逼著朕誇了你兒子一頓,你還不敢當?

  齊昱在心中默默給諸國國君王子敬了杯酒,辛苦他們天天都要面對這樣的溫大人,就好似自己天天都要面對那樣的溫舍人。

  某些東西,實在一脈相承。

  此時才發現,父子之血脈,果真是件玄妙的事情。

  “溫愛卿,”齊昱言歸正傳,“自年初以來,乾旱饑荒,到如今淮南水患頻發、人心渙亂,朕決意著譽王為首,再行大祀方澤,以告天下,撫慰民心。”

  溫久齡道:“皇上聖明,臣即刻安排一幹事宜,選取時日。”

  齊昱道:“賢王已然動身前往淮南,尚還需七八日方可抵達。一切賑災、籌措事宜,吏部、戶部已派人跟隨前往調動,此中利害繁多,若他們還有任何需要,你亦須幫襯各部。”

  言下之意,便是叮嚀溫久齡要運用所長,從中調解,平衡各方利害關係。

  溫久齡一一應了。

  齊昱又細細問了附屬盟約種種款項,溫久齡皆對答如流,見解精闢,處理有方。

  齊昱頗為滿意。

  此時外面報說三公及五部尚書至,溫久齡便跪安告退,臨行前再次拘著淚說了一通溫彥之的不是,罪臣無能云云,逼著齊昱又咬著牙誇了溫彥之一句“很有幹勁”,這才捨得離去。

  齊昱冷眼瞧著堂下溫久齡離去的背影,再瞧瞧那個跪坐在屏風後一直刷刷記錄的溫彥之,兀自維持著面上和煦的笑,可手中的玉柄軟毫卻捏得咯吱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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