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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譽王還是忍不住問:“皇兄明知九龍錦之事,亦有康王之嫌,又為何偏偏要讓賢哥哥去淮南?若真讓他見到康王,豈不兩相為難?”

  齊昱慢慢地向前走了兩步,笑道:“康王是曾號稱有先皇遺詔,若九龍錦失竊是他的手筆,欲完成聖旨,那也著實說得過去。可你有沒有想過,若在淮南圖謀不軌的人確實是康王,那賢王一去,他必然會有所動靜引他弟弟前去相會,可若那圖謀不軌之人……”

  “不是康王?”譽王眼睛一亮,“您想試探敵情?想知道那躲在暗處的人究竟是誰?”

  齊昱撇撇嘴,“其實……”

  譽王很感興趣地向前湊了湊,洗耳恭聽。

  齊昱道:“其實,確實是因為無人可派,才只能派賢王去。”

  雖則賢王有功,可不學無術也著實丟人。

  譽王:“……”

  皇兄您逗我?虧我還覺得您很厲害。

  齊昱高深莫測地笑了笑,“朕只是之後想到,賢王前去能順帶試探一下敵情,也挺不錯。若真是康王……”他抬手摸摸下巴,目中掠過一絲狡黠,“朕也想看看他們親兄弟到底能不能打起來。”

  可憐的賢哥哥。

  譽王在心裡默默給賢王敬了一尊佛。

  次日,寅時遠遠未到,皇宮以南的乾元門守衛便見官道上徐徐走來一個身著沙青色官袍的男子。

  黎明的微光中,守衛隱隱看清了男子清秀的臉,和肅穆板正的神容。

  “喲,溫舍人,”守衛向那沙青色官袍的人打過招呼,便將乾元門旁的側門略略打開,“今日上工早?”

  此處他們從來見不到各宮嬪妃,故一向只將這三類人認得最清楚:一乃朝中要員,二乃宮中採買執事,而第三,便是皇帝跟前當差的人。

  第三類人之中,御前錄史的起居舍人,又更是一種別樣的存在。雖然官銜只是七品,但畢竟皇帝本人都不太敢惹,別人就更別觸霉頭。

  溫彥之訥訥地抱拳:“勞煩勞煩,昨日落了東西在內史府,得先去取過。”說罷遞出名牌登記下,才進了宮門往內史府行去。

  夜雨後的空氣濕潤,帶著絲縷悶熱,將重重殿宇染上晦暗的色澤。偶爾些許宮人挑著長燈,低頭垂眸從溫彥之旁邊匆匆行過。

  走到六部所在的文德門前,溫彥之徐徐慢下腳步,駐足站立,默然地凝視了一會兒那高高的牌匾,隨後又低下頭,無喜無怒地繼續走過西邊的崇孝門,不一會兒便到了內史府。

  府前廊子上只點著盞夜燈,尚無人在職。溫彥之提了袍擺走進府內,靜靜在屬於自己的那張桌案上點亮了燭燈,便拿著這燭燈徐徐上了二樓。

  內史府的二樓,是存放大內史冊的地方,立著一排排兩人高的大書櫃,書墨氣息甚濃。溫彥之妥善地用燭燈點燃了四周的壁燈,整個二樓都明亮起來。

  他熄了燭燈放下,便逕自一邊沿著書櫃往裡走,一邊查看書柜上記錄史冊年份的木牌。終於,他走到一架掛著“明德年間”字樣的書櫃前,頓了頓,隨即拐彎走進了書櫃之間,幾番找尋,便抽出了一打裝訂好的紙箋。

  紙箋老舊而泛黃,上面寫著記錄者的名字“左堂賢”,下面一行小字,載著“明德十九年九月至十二月”。

  恰是明德皇曆的最後一年的最後一季。

  溫彥之輕輕翻動紙箋,一目十行,卻是字字了熟於心間。當這本紙箋終於要翻完的時候,他總算找到了他想看的那個名字——

  “……十一月初七,申時,帝於寧心宮休養,奉藥未幾,工部尚書秦文樹獻古畫覲見,帝見畫欣喜。”

  秦文樹……秦文樹……

  再往後翻,卻是沒有了。

  寥寥數語而已。

  溫彥之略頹然地向後一步,垂下了手,將這冊紙箋放回了原處。

  ——兩年來供職內史府,費盡心力成為起居舍人,就為看到這冊實錄,卻沒想到……此刻呈在他面前的,僅僅只有這麼一句話。

  ——十一月初七,獻古畫,帝欣喜。

  這兩年查閱無數記錄,溫彥之可以肯定,這便是秦家滿門抄斬之前,秦文樹所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工部見過的古畫何其多,這究竟是一副甚麼古畫?

  明德帝為何欣喜?

  為何此後御史台便查抄秦府,說秦文樹貪污?

  在他的記憶中,秦文樹並不是一個貪污受賄的小人,遠遠不是。老秦是他的恩師,待他如親人。

  溫彥之緩緩蹲下來,雙手捧著腦袋,黛眉皺起,一任思緒與回憶馳騁開去。

  ——明德十九年的十一月,工部發生了什麼?

  ……

  明德十八年,溫彥之在殿試中一舉奪魁,被明德帝御筆點到工部作郎中。在他的頭頂上,工部侍郎方知桐待人謙和有禮,一手工筆畫作齊絕,尚書大人秦文樹更是修浚繕葺之能人,更善提點後生。

  他三人既是良師高徒,亦是忘年摯友。

  明德十九年的事溫彥之兩年來已想過千遍萬編,一切的一切,清晰到像要溢出色彩來。

  十月底,有內侍上報工部,說善德宮樑柱上的金漆脫落了一些,需要修葺添補。善德宮是永輝帝生前所用,乃是帝氣所在,故當時在位的明德帝也下達諭令,主點了秦文樹親自繪製樑柱彩繪,並要查看內里是否蛀蟲,將善德宮整個修繕一遍,由方知桐繪製圖紙。

  十一月初,修繕之事流程已定,秦文樹帶著匠人去了善德宮,逐一排查廊柱是否蛀蟲,當天卻是非常早就回到了工部。

  那一天秦文樹看似非常疲倦,神容憂慮,以致連正在專心繪圖的方知桐後來都打趣他,說老秦這幾日的臉都快垮到地上了。

  可老秦只是推說身體不適,向吏部打招呼告了半日的假,便收拾了些東西回府去了。

  ……

  溫彥之目光一閃,霍然站起身來。

  老秦手上拿的東西……

  ——若他記得沒有錯,當時老秦走出工部的時候,手上便抱著一個長條形木匣子。

  一個一點都不起眼的木匣子。

  那時他剛好和工部主事從外而來,碰見老秦,還向他討那木匣子來看:“老秦得了甚麼了不得的東西?哪朝的名畫?都給我們開開眼罷。”

  可老秦卻是慌忙擺手,生澀地笑:“去去去,小鬼瞎胡鬧,快去把屯田的單子出給戶部,拖了好些天。”

  說罷便寒暄著,匆匆離去。

  此時此刻,溫彥之站在內史府二樓的書架間,直覺層層冷汗透過背上的布料,打濕了重重官服。

  ——按照時間推斷,老秦手上的木匣里,便是那副獻給明德帝的畫?

  ——是何畫作?為何要獻?獻後明德帝為何而喜?老秦又因何而死?

  ——若當初他也看了那副畫,說不定……

  “誰這麼早啊?”

  突然一聲高呼,打斷了溫彥之的思索。內史府大堂的燈亮起了兩盞,內史監曹不韙和李掌事站在樓下向上望:“怎麼不點燈?”

  溫彥之行到二樓欄杆邊,抱拳道:“驚擾大人,是下官。”

  “哦哦,彥之啊,”曹不韙捋了捋銀須,眯著眼笑得和藹可親,“在二樓找東西?找到沒?”

  溫彥之一早想好種種,此時只道:“皇上有些雜務,下官不知當不當記,故來參閱參閱左舍人過去的實錄,已然找到了。”

  曹不韙滿意地點點頭,“很好很好,彥之這勁頭,十分好啊。”李掌事也很是欣慰地看著溫彥之。

  溫彥之垂首道謝,連忙下得一樓來,將自己桌案上一干桃花紙箋和軟碳裝進布包之中。

  正要走,曹不韙突然想起一事,道:“彥之,聽說溫大人從北郊行宮回京了,你可聽說啊?”

  ☆、第5章【不是那種滅火】

  夢境裡的煙霞像是水霧,迷濛在齊昱眼前。恍惚間,他聽見朦朧的喊殺聲。震耳的馬蹄踏在虛無的大地上,隆隆作響,一切如在鏡花水月里,不真實地搖晃。

  忽而眼前出現一人,剛毅的面容映著冷厲的鋒芒,雙手舉起大刀便像齊昱橫掃而來!

  齊昱靈台一凜,揚手出劍擋過,怒斥:“康王!如今成敗已定,你竟想弒君?”

  “老五!到最後竟是你……竟是你!”康王蒼白的臉上,是憤懣,亦是驚怒,再次提刀砍向齊昱:“你說過不作皇帝!你說過無意皇位!……你,你這小人!”

  齊昱反手挑起劍花,旋即接上當空一劍,竟一招劈斷康王的刀刃。

  水霧如墨,康王趔趄兩步翻身上馬,一騎絕塵,忽而遠處茅廬大火,熊熊烈烈。

  “給朕滅火!快給朕滅火!”

  齊昱呼喝著從龍榻上坐起身來,雙目猛地睜開,眸中盡顯暴虐之氣。

  延福殿上的太監宮女惶惶然跪了一地。

  硝煙戰鼓、金戈馬蹄,盡數褪去。四周安靜得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音。

  齊昱喘息著抬起頭,只見重重宮人後面,一個眉清目秀的男子剛好走到殿中,正呆著一張臉,不解地看向——

  齊昱皺起眉,順著他的目光,看向——

  自己的薄被?

  明黃色的百花雙龍衾上,齊昱肚子的下方,大腿的上方,正靜靜地鼓著個小丘。

  齊昱:“!!!”

  扭頭,只見溫彥之已經迅速摸出了花箋和軟碳,提手就要記——

  “這不是那種滅火!”齊昱憤怒地拍床,“溫彥之!不准記!”

  “朕命令你!不准記!”

  “溫彥之你聽到沒有!”

  溫舍人肅穆道:“回稟皇上,微臣聽到了。”

  然後一邊跪下,一邊默默地把這些話全都記了下來。

  慶元帝齊昱笑、逐、顏、開的一天,又開始了。

  周福奉菜時,手都在抖抖抖,周圍的內侍亦都是眼睛瞪得銅鈴大,深怕一個行差踏錯就被踢去中正院挨板子。

  好容易才吊著老命伺候完了早膳,周福眼見齊昱逕自出了殿門,正想轉身撤菜,卻見那溫舍人呆頭呆腦地一邊往外跟,一邊還、在、記!

  周福胸膛之中翻江倒海!怒從中起!終於將手裡的盤子碗都甩給自己的徒弟,將拂塵一擺,兩步就沖了上去。

  溫彥之見自己花箋上投下了一方陰影,愣愣地抬起頭,只見皇帝身邊的大太監周公公正立在跟前,豎著兩道灰白的眉毛,幽幽瞪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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