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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窗之中,溫彥之探出頭,清秀的面容印著暮色,目光肅然地看出來。

  齊昱:“……”

  為何要弄個小窗?

  溫彥之呆愣:“皇——”

  “噓。”齊昱豎起食指放在唇邊。

  周福在一邊提醒道:“溫舍人,不請咱們喝茶?”

  溫彥之大夢方醒似的,連忙拉開了院門,將齊昱周福迎了進去。

  ☆、第8章【給朕也下一碗】

  一進小院是一堵影壁,關上了院門,溫彥之立馬要跪下叩拜。

  齊昱一邊搖扇子一邊道:“罷了,既出得宮,便只將朕當作尋常客人。”

  溫彥之便又站直了,小聲道:“微臣謝皇上。”

  目光落在溫彥之身上,齊昱發現他已換下了平日裡大套的官服,現正穿著稱身的褐青色儒衫,落拓隨意,腰上還繫著個麻布圍裙,狀似正在烹飪。

  這閒適與淡然,竟給這呆子的神容都添了份悠悠的靈性。

  如此洗手調羹,誰會信他是鴻臚寺卿家的公子?

  齊昱啞然失笑。

  再是呆愣的人,此刻亦有些窘迫,溫彥之扯下圍裙,道:“微臣接駕無狀,驚擾皇上。”

  齊昱笑道:“亦是朕未提前知會你,免罪。”

  想不到,這言行狀似老朽的溫舍人,竟住在如此清幽的小院裡。

  甫一進門便聞得陣陣青糙蘭氣,尤重竹香。料想園中多有青竹,面前雖有影壁與屏門隔著,卻也能聽見當中細細水聲,怕是引了一方涓流活水。

  齊昱望著面前影壁上刻畫精妙的寒梅與題字,不禁覺得……

  溫愛卿真有錢。

  兒子住得真舒坦。

  溫彥之此處一貫是極少待客的,更別說是接駕。此時齊昱無端站在院門和照壁間窄窄的當口,一身偉岸英挺的帝王之氣,忽讓他覺得自己這院子有些小。

  他抬手向屏門處引路:“皇上這邊請。”

  進屏門後便是正院,不過五六十坪見方,溫彥之獨居,故院落真的很小,只一進。四周遍栽翠竹,偶有蘭糙,單聞香氣便知名貴。入目之處,所有屋舍一目了然,皆是乾淨利落。

  進門前聽見的涓涓水聲竟不似尋常人家中的小橋流水,而是一汪活泉,開在院子西南角,襯著青石做成的小巧假山,正咕嘟嘟冒著水花。

  “溫舍人享福,”周福不禁贊了句,“鬧中取靜獨居,竟能引來一池活水,好是清新自在。”

  溫彥之站在旁側,聞言答道:“周公公謬讚,京城此處三坊地質不同於其他,京兆司已勒令嚴禁鑽取活泉,微臣不敢擅專。”

  齊昱指著那汩汩冒泡的水池:“不是活泉還會冒泡?”

  溫彥之道:“稟皇上,微臣在池底牽引了竹管,再將竹管折回池中,池水因壓力而經木管流動,形成泉泡。宮中的三花瀑便是用此種原理,將池水變為假山上的瀑布,《東坡志林》之中,稱這竹管為唧筒。”

  齊昱恍然,笑,“原來是偏提之法,你為了這園子,倒著實費心。”

  池子上方是個銅壺滴漏,嵌在假山之中,准尺上刻了十二時辰,皆是青竹小楷,秀雅得很,不難想見是誰的手藝。

  一旁的空地上有個做了一半的木頭匣子,一把小矬子放在內里,周圍散落著許多手雕的齒輪零碎。西廂的廊柱上釘了一張圖紙,畫出了匣子當中擬用的木座等,以證屋主每日都在悉心鑽研。

  “那是何物?”齊昱信步走到圖紙前,問道。

  溫彥之道:“回稟皇上,微臣不才,坐在園中偶然聽聞,隔壁孩童想要個會唱戲的寶箱,於是便想試試能否做出,如今尚未成功。”

  齊昱回頭看了他一眼,“果真能做出這般物件?”

  溫彥之道:“回稟皇上,唱戲雖未見得,奏些音色總不是難事。”

  為了個孩童的玩耍之物,竟還空口講起了大話。

  齊昱很是唏噓。

  想不到平日呆愣刻板的溫舍人,心內還有這等柔情惻隱。

  為何寫實錄時,對朕就沒有。

  院子正中的石桌上放著一把小蔥和一根苦瓜,旁邊有個蒙著紗布的大瓷碗,周邊散落了些白面,一個泥爐煨在旁邊,上面的陶罐像是剛燒上水。

  齊昱猜道:“做面?”

  “是,皇上。”溫彥之答。

  回絕了惠榮太后的晚膳,齊昱批著摺子忽然就跑出了宮,此刻聞著陣陣蔥香與園中清冽的糙木味,只覺積淤心中的煩悶掃空了些許,忽然又有了些胃口,更覺出五臟空空,於是便走到石桌旁坐下了,打開扇子搖了搖。

  “煩請溫舍人,給朕也下一碗。”

  溫彥之兀地抬頭看向齊昱,那眼神清亮到要滴出水來:“微臣飯食粗鄙,不敢奉與皇上。”

  齊昱笑:“怎麼,一碗麵都捨不得給朕吃?”

  溫彥之終於還是跪下:“微臣不敢。皇上容稟,微臣已在面中……和入了……苦瓜泥,恐不合皇上胃口。”

  齊昱搖扇的手頓住,作難地看向溫彥之。

  苦……瓜……泥……和……面……?

  甚麼鬼吃法。

  而正在齊昱哀怨自己還要餓著肚子等回宮再吃的時候,溫彥之及時接了句話。

  “若皇上不棄,微臣重新為皇上做面。”

  齊昱臉上陰雲轉晴,手上的扇子也再搖起來。

  “甚好。”

  做面是門學問。齊昱雖是皇帝,卻從來都知道。

  早年先皇立了大皇子做儲君,將其餘稍小的皇子挨個分封了一遍,卻把他與賢王、康王等當時尚算愣頭的少年拿來補了軍職的空,以作為每個皇子必經的歷練。

  這一進關西軍中,便是八年。

  關西的麥子好,人都愛吃麵。關西侯齊政一開始為了巴結他,常到營中拉他一起裝平民,吃麵館,於是他也見過很多次麥子磨粉,麵粉再和成面的過程。而後老闆徒手便將麵條拉成,放入鍋中,各色香料勾進碗裡,撈出熟面,將滾燙的油向上一潑,頃刻面香四溢。

  油辣微麻的口味,是關西的豪慡。

  可眼前在泥爐邊忙活的呆子,卻是另一番景象。

  齊昱好生自在地打扇,看著溫彥之捲起褐青色長衫的袖口,露出一截細白的手腕,玉蔥似的手指在瓷碗中拿捏麵團,神容風清雲郎,竟生生將這庖廚之事,作出幾分君子之風來。

  泥爐雖關了火,近旁卻依然有些熱。天沒什麼風,一層薄汗攏在那呆子的額頭上,就連耳朵也似染上了面頰的微紅,變成粉色。

  齊昱挑眉看著溫彥之,饒有趣味,“溫舍人,讀書人不應避諱庖廚之事麼?”

  溫彥之將瓷碗蓋在紗布下,答道:“回稟皇上,家母送來的廚娘每日做菜過多,微臣一人未免浪費,便拒了,如今只一老伯每日來浣衣掃灑,故庖廚之事,微臣不得不為之。”

  齊昱莞爾。

  這溫彥之比起京城裡多數的紈絝來,倒是個實在節儉的人,可見溫久齡育子有方,品行上亦比得起他那兩個在地方做官的兄長。

  溫彥之在齊昱的目光中,垂首立在邊上,靜靜等面發起來,沒有言語。

  實則他也明白,一國之君不會單單跑到自己府上問問家常吃碗麵,今上總有正經的事情,要細細地問他。

  然,這也是他離開御書房前開口獻策時,所想要的。

  齊昱的目光,雖帶著一貫城府極深的笑意,卻像是能夠看穿他似的,靜默,卻銳利。

  “那進內史府,也是溫舍人不得不為之?”齊昱支著頭,突然問。

  溫彥之微微一愣,可沒等他開口,齊昱又笑吟吟道:“溫舍人可得好好想想,倘若在朕面前胡說,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幾不可見地,溫彥之的嘴角,泛起一絲清苦的笑,他直身跪下,神情並無波瀾:“皇上聖明,早已知曉原因,微臣說與不說,已無分別。”

  這無懼的神情,是齊昱意料之中。

  齊昱慢慢收起摺扇,唇角微末的笑意亦是一點一點地收了起來,此時只目如霜雪地看著溫彥之,道:“想查工部舊案,你就真的不怕死?”

  ☆、第9章【那株不開花的樹】

  “皇上要殺微臣,微臣無話可說。”溫彥之依舊肅然地跪在那裡,目光靜靜看向前方虛空處,好似看著院中青磚碧瓦,又像是映著翠竹的葉子。

  總之,不是懼怕。

  那不卑不屈的模樣,叫齊昱想起了御書房後院廊下,那株不開花的樹。年年空把一身青綠付了春日裡最不羈的風,等到秋天搖落飄零,終了,自己甚麼也不剩下。

  齊昱看著他,哂道:“果真是個呆子,恐你真死了,亦不知自己是為何而死。”

  溫彥之猛地迴轉目光,眼眸中像是亮起了星:“皇上知道秦尚書的冤情?”

  齊昱勾起一個不近人情的笑:“你怎知那是冤情?”

  “秦尚書乃忠義之人,”溫彥之聲音提高,“秦尚書絕不會——”

  “有多絕對?”齊昱打斷他,銳利的目光直看進他的眼中,“你才認識秦文樹多久,就知道他是個甚麼人?你從小被溫久齡養在宗族,與世無爭,若不是參舉狀元及第,根本不會來到京城,你對朝中百官又知道多少?”

  溫彥之愕然,怔怔看著齊昱。

  齊昱手肘撐在石桌上,笑道:“實則史記也是誤人,總叫心有不甘者都以為自己是伍子胥,忍辱負重便可‘隱忍就功名’,可你也不想想,那伍子胥是個什麼下場?”

  ——父受讒誅,伍子胥為父報仇滅了楚國,將楚平王挖出鞭屍,好似報仇雪恨了,可最終卻和父親伍奢一樣,死於小人的讒言,和君王的不信任。

  “溫彥之,”齊昱接著道,“當年將秦文樹彈劾之人,是御史斷丞彭懷秋,大理寺卿周博崇督查取證,審理此案的御史大夫林瑾如今已貴為太傅,將秦文樹滿門抄斬的文書,更是先皇御筆所批。他們都不覺得秦文樹冤,又豈容得下你來為他喊冤?單單是你今日質疑先皇判決之事,就已夠朕砍你八次腦袋了。”

  溫彥之垂下眼,木訥地薄唇微啟:“那皇上還在等甚麼。”

  乃是仍舊不明白,亦不怕的模樣。

  齊昱看著他,像在看一尊頑石,一方愚木,抑或是看一隻撞了南牆還不知返的傻狍子,頗有些恨鐵不成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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