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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浩劫之中,唯有江啟光一人獨善其身,同朝為官者,莫不敬怕他三分。

  如此一來,朝廷之中便空出了好些個職位。惠明帝不理朝政,處置權就下放到了吏部與三省要員手裡頭。

  吏部任用了一部分今年恩科高中的進士作為五品以下的官員。而五品以上,乃至許多緊要處的職位,合計來合計去,卻往往落在了唐家黨羽的手裡。

  之所以會是如此局面,主要有兩方面原因——

  其一,所有甄選出的高官候補,全都需要報告給尚書左僕射,然後轉門下省審查。而左僕射唐權,原本就出身於門下省的吏部。

  其二,唐權的大女兒,嫁給了康王趙暻。

  混跡於朝堂之上的,就算不是人精,至少也懂得察言觀色。更何況太子已經坍台,大寧朝的未來似乎已經清晰可辨,此時再不站隊效忠,更待何時?

  如此又折騰了幾日,或許是覺察到了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惠明帝最終是不得不接受了群臣們進諫,立康王趙暻為新的儲君。

  泱泱大國,冊立儲君,這原本是一樁頂頂重要的事情。不僅要頒詔天下,更應大操大辦、風光隆重。

  記得當年冊封趙昀之時,詔京城內萬人空巷、百姓同慶。可現如今,趙暻這太子之位,冊封得卻幾乎是無聲無息。

  到了選定的這天,禮部在太廟舉行立儲大典。惠明帝因病未能前往,蕭後自然也缺席,只在堂上擺放了龍袍御璽權作象徵,儀式流程也因此而諸多簡化。

  按照舊例,儲君冊封大典之時,朝中官員、後宮嬪妃、城中百姓皆可觀禮。然而這一日皇城卻門禁森嚴,像是在戒備著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的變故。

  倒也是,太子雖然倒台,但是他的黨羽之中亦有鳥獸散者遁入民間,隨時可能反咬一口。若是連趙暻都被他們暗算了去,這大寧朝的儲君之爭,豈不是要變成一場笑談?

  好在冷清歸冷清,趙暻倒也不在乎這些繁文縟節。糙糙地走完了儀式,他已經戴上了九旒白珠的袞冕,穿起了玄衣纁裳。原本就一表人才的,如今看上去更是英氣煥發。

  大典之後,鴻臚寺在武德殿內設下宴席。開宴之前,陸幽與瑞郎陪著趙暻在大吉殿內休息。

  兩人此時也都身穿朝服,彼此頭一遭瞧見對方如此隆重的打扮,不由得互相多看了幾眼。

  這時,卻聽見端坐於內堂里的趙暻嘆道:“本王都快要悶死了。陸少監,你就不能進來與本王說說話嗎?”

  陸幽應了一聲,轉身就往內堂去。這時唐瑞郎也緊走幾步趕到了他的身邊。

  兩個人同時掀開珠簾往裡走,趙暻一看,頓時苦笑起來:“要麼不來,要麼來兩個。你就這麼不喜歡和本王單獨相處?”

  唐瑞郎搶在前面回答道:“殿下如今貴為太子,自然需要更鄭重其事的對待。陸少監個性太悶,我跟著過來,也是害怕太子會無聊。”

  “貴為太子?那又如何,我還不是你的姐夫。”

  趙暻自然沒有把他的話當真,又隨手將剛剛禮部呈上來的飲宴名冊給丟在了面前的案頭上。

  “這一回,唐家可算是撿了一個大便宜。”

  “的確如此。”唐瑞郎也不否認,“為太子平衡朝中勢力,唐家自然責無旁貸。”

  趙暻笑了起來:“你們一家人說話都是一個調調。滿口仁義道德的大道理,得了便宜也好像是撿了別人不要的垃圾。你是這樣,你姐姐也是這樣。本王就沒見她開懷大膽的笑過一場,活得如此謹慎謙恭,究竟有什麼意思?”

  謹慎謙恭?陸幽忍不住在一旁腹誹起來。

  唐瑞郎平日裡和自己膩在一起,舉手投足間哪裡有半點夠得上這四個字?說是張牙舞爪都嫌輕了。

  此刻只聽唐瑞郎應道:“有道是‘滿招損,謙受益’,謹慎一點,方能福澤綿長。”

  趙暻點頭:“你有這種心思,倒是挺不錯的。總比那些得寸進尺的蕭家人要強太多。”

  這話倒是提醒了唐瑞郎:“最近蕭家那邊似乎有些不滿,覺得這次朝中變革,他們的人吃了大虧。”

  “嫌少?”

  趙暻嗤笑一聲,眼神仿佛尖銳了起來。

  “蕭友乾那個老匹夫,還以為助我扳倒了趙昀,本王就成了他的囊中物……哼,他還不滿?怎麼不想想若是當年鶴羽殿內死的人是我,今日他這一家子,早就該和趙昀拼個你死我活了!”

  鶴羽殿?陸幽一邊察言觀色,一邊暗暗思忖。

  鶴羽殿是後宮的一處別院,已經久已無人居住。按照規格等級推斷,倒應該是后妃的寢殿。

  皇子成年之後就被限制出入後宮,這鶴羽殿莫非是趙暻母妃居住過的地方?

  陸幽繼而回憶,聽說趙暻母妃早逝,趙暻被過繼到蕭皇后宮中。這些年來,也沒聽說過蕭後與康王之間有過任何齟齬,怎麼趙暻忽然對蕭家如此不忿?

  他這邊納悶,表情卻早已經落入了趙暻眼中。

  “怎麼?你還不知道鶴羽殿的故事?我還以為宮裡頭那些明里暗裡的消息,都被內侍省編纂成冊了呢。”

  陸幽搖頭:“微臣的確不知。”

  趙暻又看向唐瑞郎:“那你呢?你總該是知道的吧。”

  唐瑞郎抓抓耳朵:“我也只是在姐姐回家省親的時候,偶爾聽她提起過隻言片語。她說您的母妃原本是翰林學士之女。在父皇還是太子之時,入東宮成為側室,更在蕭皇后之前。皇上登基之後,封她為賢妃,居鶴羽殿。可惜她體弱多病……”

  “體弱多病?除了蕭友蓉之外,整個後宮的女人都是體弱多病。”

  趙暻言詞戲謔,然而表情卻慢慢陰冷下來。

  “無論別人怎麼認定。我只知道,母妃是被人給毒死的,而原本該死的人,是我。”

  此話一出,陸幽眼皮微跳,可是看多了宮中的詭譎,說實話他並不感到驚訝。

  趙暻並沒有詳細解釋個中經過,只輕嘆一聲就轉換了話題。

  “其實又何止是我一個人?當年那麼漂亮可愛的一個趙晴,母親莫名其妙的跌進御花園的水池裡淹死了,他被過繼到蕭友蓉手裡頭,突然就有了瘋病,日日夜夜灌藥禁閉……只有在他瘋的時候,那些折磨他的人才會停下手來,嘻笑地看著他的醜態。所以後來他就開始裝瘋……慢慢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麼時候是清醒,有什麼時候瘋癲了。”

  趙晴的事,陸幽倒是隱約聽說過一些。卻也僅限於蕭皇后嫉妒趙晴的容貌,時常苛待於他——卻沒有想過真相竟然會有如此惡劣。

  話說回來,那蕭後倒的確不是什麼良善之輩。再早幾年,安樂王趙南星也吃過她的苦頭。雖說逝者無辜,但是東君和趙陽的死,以及趙昀的失勢,也許正是老天的一種果報。

  這邊陸幽正暗自感嘆,卻聽趙暻長長地吁出了一口濁氣。

  “你們想像得到嗎?一個原本差點兒就要被毒死的皇子,寄身於殺母仇人的籬下這許多年。一直裝瘋賣傻、荒里荒唐為求自保,可居然一路走到了今天的儲君之位……試問,這大寧朝的天下,還有誰比本王更擔得上那至高無上的權柄?”

  聽完他這一番剖白,陸幽、瑞郎皆默然不語。並非無話可說,而是感同身受一般,心中百感糾結。

  恰在此時,門外由遠及近,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是鴻臚寺的人過來恭請太子赴宴了。

  第143章 集仙寺

  武德殿的這場飲宴,乃是歷任太子冊封之後的頭一樁要務。

  以往冊封的太子年幼,這便是他們與朝臣接觸的第一步。然而趙暻如今已經三十出頭,該認的人早就已經認全了,眼下這場筵席,自然更有另一層深意。

  開宴之後酒過三巡,繁瑣的儀式規矩一樁樁地執行完畢,氣氛總算鬆弛下來。

  這邊,容貌美艷的侍飲宮jì繼續倒酒。與會的朝臣宗室有的欣賞歌舞,有的飲酒行令;但更多的還是頻頻向趙暻祝酒,拉攏與這位新晉儲君之間的距離。

  而不久之前還在與陸幽、瑞郎感懷往事的趙暻,此刻卻換上了另一張面孔,溫和甚至謙遜地面對著每一位迎奉上來的大臣。

  尤其是以蕭友乾為首的蕭家勢力,更得到了上賓的禮遇,風頭甚至壓倒了同堂飲宴的唐權。

  陸幽侍立在一旁,將這一切全都默默看在心裡,愈發覺得趙暻城府深沉,若是用在正道之上,或許還真能夠有所建樹。

  他正如此暗暗期待,只見唐瑞郎手裡端著一杯酒,大老遠地從自己的席位上走了過來。

  “這是西域柔然國進貢的葡萄酒,外頭很難嘗到的。來,試試?”

  陸幽看著他微泛紅光的面頰,搖頭小聲道:“別鬧。內侍是不能參加飲宴的,你壞了規矩,受罰的人可是我。”

  唐瑞郎自然捨不得讓陸幽受罰,便“哦”了一聲,轉身準備離去。

  誰知陸幽又輕聲將他叫住。

  “過幾天,你陪我出城去一趟。”

  “好啊,不過……出城去哪兒?”

  “集仙寺。”

  ——————

  集仙寺,在詔京城西的回鸞嶺中,原本是寧太祖趙化淳為母祈福而捐建的皇家尼寺。數百年間,這座功德寺內安置了無數無子女的嬪御,就連趙南星的母妃病逝之後,也安葬於寺後塔林。

  趙昀失勢之後,東宮進行了一番清查,良媛葉月珊雖與謀逆案無關,但也被送到集仙寺內落髮出家。

  若無意外,她將在這裡陪伴青燈古佛,終此一生。

  撿了個秋雨濛濛,行人稀少的日子。陸幽孤身一人出了內侍省,來到開遠門南面的義寧坊。

  在這裡,唐瑞郎已經事先準備好了低調簡樸的馬車,兩人再三確認無人尾隨,便借著雨幕的掩護一路往西,出了詔京城。

  花了大半個時辰抵達集仙寺,只見煙雨迷濛之中寺門緊閉,仿佛對於外來之人十分警惕。好在唐瑞郎曾經跟隨家人前來拜祭過幾次唐太妃,因此知道一條入寺的秘徑。

  他領著陸幽往回鸞嶺的山坡上繞了一段,翻過一截年久失修的殘牆,又穿過幾間廢殿,遠遠地就看見了塔林。

  他們事先做過功課,清楚集仙寺內的格局,因此並沒有太費周折就找到了葉月珊棲居的住所。

  此時剛過了午膳時分,諸位師父都在各自房內歇息。推開虛掩的院門,陸幽首先看見院中央立著一株即將凋謝的蜀葵。

  後頭敞開著的窗內,有個人影兒正靜坐在窗邊。

  定睛細看,那人影一身泥色的樸素衣袍,頭上束著觀音兜,再看那容貌——不是葉月珊還能有誰?

  唐瑞郎反手掩住了院門,陸幽兩三步走到了檐下,急叫一聲“姐姐”。葉月珊抬頭見了他們二人,倒也不驚不喜,只微笑道:“來了啊。”

  陸幽走近了看她,只見觀音兜下左右鬢角與額前並無半縷青絲,顯然已經是落了發,不由得悲從中來。

  “你頭髮都沒了,莫非真想在這裡待一輩子?!”

  葉月珊淡然道:“再怎麼說也是受了株連才入的集仙寺,更應該多守些規矩,如此才不至於惹人妒恨非議,日子也過得舒坦一些。”

  陸幽焦慮道:“舒坦一些,能舒坦到什麼地方去?你幫趙暻做了這一樁大事,他如今可有眷顧於你?”

  葉月珊搖頭道:“他最近才剛入主東宮,自然是脫不開身的,但他已經遣人來寺內關照過。再者,只要你依舊平安無事,我也就滿足了。”

  她越是不疾不徐,陸幽就越是焦急。

  唐瑞郎看在眼裡,伸手將陸幽挽到身旁安撫,又問葉月珊道:“恕我直言,如今你已經有了兩個多月的身孕,再過月余就會顯懷。到那時候,消息傳到蕭家人耳朵里,一定會以為你懷了趙昀的骨肉。到那時候,你也許會有殺身之禍。”

  葉月珊終於沉默了片刻。

  “他會來接我的,我相信他。趙暻說過,我懷著他的第一個子嗣,他絕對不會不聞不問。”

  唐瑞郎嘆道:“趙暻如今是東宮太子,而你是廢太子的女人。你腹中的孩子,名義上還是趙昀的骨肉。就算趙暻日後肯納你為妃,但是十月懷胎瓜熟蒂落,明眼人只要推算個時日就會覺察到個中端倪,這個孩子……始終還是名不正、言不順。”

  “那又如何?”葉月珊眉心微皺,“辦法是人想出來的,理由總是會有的。”

  “……你怎麼這麼傻?這麼固執?!”陸幽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那個趙暻,究竟是給你下了蠱還是迷魂湯,為什麼對他這麼死心塌地?!”

  “愛一個人真的需要理由?”

  葉月珊抬起頭來,凝視著他們兩人:“當初如果不是因為他,我如今已是井底的一具白骨。如今就算叫我還一條性命與他,卻又如何?”

  “你……”

  陸幽簡直就要努力反笑:“此一時、彼一時!如果他當時救你,只為利用你,莫非你也心甘情願?!”

  葉月珊璨然一笑,竟是無比的堅定與決絕:“我願一賭。”

  話已至此,陸幽也唯有語塞。他漲紅著臉,心中的憤懣與擔憂無法發泄,竟然破天荒地一腳踢在了牆壁上。

  唐瑞郎一邊將陸幽拉到自己身後,一邊朝向葉月珊。

  “我尊重你自己的選擇,但是也希望你能夠明白: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佐蘭都是不會置你於不顧的。所以你大可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可我絕不允許你讓佐蘭也置身險境……若是真有那一天,希望你能夠先替佐蘭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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