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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接過麵團,回頭看一看,衝著遠處叫了聲:“姐夫。”

  一個年輕男人朝他們走過來。

  男人的臉背著光的緣故,一時間裡看得不是那麼清楚,肖騰有那麼一刻,以為自己出現了錯覺。他不由自主地就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

  他本來覺得都已經過去了。分離的時間,都已經比他們來往的時間更長了,還有什麼是過不去的呢。早就全忘記了。

  然而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就跟被拔了栓塞,打開閥門一般,過去的所有都以不及遏制之勢,翻江倒海,奔涌而出。

  他腦中第一次出現了片刻的空白。

  回過神來的時候,青年已經站在他面前,衝著他溫和地微笑道:“這麼巧。”

  肖騰點點頭:“是啊。”

  而後便是沉默。

  時間太長了,足以讓他們忘卻了曾有過的那些深刻的情緒。

  恨也好,怨也好,過去種種已成雲煙,而今面面相覷,殘留的只有輕微的尷尬。

  肖騰開口道:“所以,這位便是令愛了。”

  “令愛”還在投入地吃得一臉糊糊。

  容六笑道:“是啊。”

  麵團揚著小臉,期待地嚷嚷:“爸爸抱,爸爸抱。”順手把果泥醬汁擦在他雪白的褲子上,容六把她抱起來,衣服已經慘不忍睹地毀了。

  男人自己帶孩子,都免不了一身的狼狽。

  他的孩子們都已經成人了,他現在大可以用過來人的同情眼光看著容六。

  然而肖騰其實並無暇去想這麼多。

  他只能全心全意想著,面前這個已經不是當年那個粘著他,對他饒有趣味的容六。縱然還是一樣的軀殼,內里也已經是不同的靈魂了。所以他不必想太多,什麼念頭也不要有。

  容六懷裡的那個小麵團,那是容六和譚瑤的愛情結晶,就像他當年和童姝那樣,至少,也是歡愛結晶吧。

  男女生孩子是怎樣一回事,他當然知道,也再合理正常不過,然而一想起,就猶如當頭重擊。

  容六的那份和他完全無關的幸福和圓滿。容六對待另外一個人的那種熱情,那種親密。對他來說還是太殘酷了。

  肖騰表情木然。無人知道他這一刻如墜冰窟,透體冰冷,又如從內里被毒蛇撕咬一般,全身都是冰冷的痛感。

  他不由自主地,定定看著容思。容思扎著兩個柔軟的小辮子,大眼汪汪,粉雕玉琢的肉包兒一般,人畜無害。

  他卻隱隱生出一種道不明的,也不該有的恨意。

  他突然想起劉罡當年看他的眼神,驀然心頭一驚,忙將心念一轉,定定神,看向剛才那少年:“所以這位是……”

  少年挺大方:“我叫譚密。”

  容六笑著補充道:“他是譚瑤的弟弟。”

  “哦……”

  柳凝也摘下太陽眼鏡:“這是容家少爺吧,好久不見了啊!”

  容六見了她,像是愣了一愣,而後笑道:“柳小姐。”

  柳凝雖然五個多月了,身姿還是曼妙,又長得一副嬌俏的少女模樣,從背後完全看不出是個孕婦,若不是因為夏裙單薄,從正面其實也看不出來。

  “這是你女兒嗎?”柳凝頗訝異,“我還以為你……哎,你什麼時候當的爹啊,連女兒都這麼大啦?”

  容六笑了一笑。

  正在沙灘上玩耍的幾個孩子們留意到這邊的動靜,便停下來觀望。見了容六,眾人意外之餘,似乎又有些遲疑和尷尬,一時無人上前,鴉雀無聲。

  兩邊都默然了。

  柳凝開口去逗容思:“小乖乖,阿姨帶你去那邊跟哥哥姐姐玩好不好?”

  容思點著小腦袋:“好好好。”

  待她抱起容思,譚密也跟著走遠了,容六看向他,笑道:“恭喜啊。”

  “???”

  “幾個月了?”

  肖騰會過意來,容六誤會了。

  但他一時之間,不知為何,也並不想解釋。

  大概他不想容六知道自己依舊是孤身一人,或者說,在他離開他之後,他孤獨至今。

  “五個半月了。”

  容六笑道:“狀態維持得很好啊,看來挺幸福的。”

  “嗯。”有那樣一個把她寵上天去的二十四孝老公,她能不幸福嘛。

  “什麼時候結的婚?”

  “前年春天。”

  容六又禮貌地說了一聲恭喜。

  容思正值好玩的年紀,長得又冰雪可愛,毫無懸念地大受歡迎,肖隱尤其喜歡她,抱著不撒手,譚密又和他們年紀相仿,幾個年輕人很快便玩到一起去了。

  剩下兩位父親,在不遠的地方坐著,平靜地聊著天,對著話,好像過去那些什麼也沒發生過。

  肖騰問:“就你們兩個人帶孩子來玩嗎?”

  容六苦笑道:“倒不是。”

  肖騰“哦”了一聲。也對,容六的夫人也一起來才是正常,只是剛才沒見著而已。

  過了一晌,見得有個女人朝他們走來,容六也瞧見了,笑道:“可算來了。”

  肖騰一口果汁憋著沒噴出來。

  他記得譚瑤的模樣,自然是高挑纖細,明艷不可方物。現在走過來這位,眼看著足有四十歲,腰圓膀闊,五官什麼就不說了。就算產後身材走樣,也沒這麼誇張的吧?

  容六說:“是我帶來的保姆,幫忙照顧容思的。”

  肖騰鎮定下來:“哦……”

  保姆趕過來,連連道歉:“對不住,容少爺,我剛沒看好小小姐……”

  容六道:“以後小心點,你去陪她吧。”

  肖騰不喜八卦,但這看起來著實有點奇怪,因此他還是忍不住問一句:“尊夫人呢?”

  容六笑笑:“她不來。”

  “有事忙?”

  “她去參加一個愛滋病學術會議。”

  肖騰覺得這不太妥,當年他也是這樣,童姝帶孩子們出門遊玩,他自顧自埋首於工作。然後嘛,然後他們就離婚了。

  然而他也不好多言,只能說:“哦。你度假時間自由,不妨多多配合她的行程。”

  安靜了一陣,容六說:“你不知道嗎,我們離婚了。”

  “咳咳咳……”肖騰憋了半天的一口果汁終究沒能忍得住,嗆進他氣管里。

  容六忙幫他拍背順氣。肖騰不想在人前失態,無奈氣管深受刺激,嗆咳不止,直至滿面通紅。

  容六遞來手絹,他略微狼狽地接過擦了一擦,就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起表情,皺眉道:“怎麼回事?”

  容六笑道:“其實什麼事也沒發生,就是她先提的離婚。不想跟我過了唄。”

  肖騰“唔”了一聲,表示禮節性的同情。

  他心底莫名地悄悄升騰起了一股輕微的,類似於愉快的情緒,姑且稱之為幸災樂禍吧。

  “那你,呃,令尊令堂,沒有幫著挽留嗎……”

  “我爸媽一貫很開明的,對於我們這一輩的感情生活,不論分合,他們都不會插手,”容六道,“畢竟都是成年人了,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說的也是。”容聽義夫婦實在是為人父母的模範。

  “不過,我岳父岳母都要給氣死了。”

  容六對於家事的傾吐,肖騰並不打斷。雖然帶著些微的刺痛,但他確實是想聽的。

  “他們是最傳統的心態,萬事以家庭美滿為首。但是譚瑤根本就不需要家庭啊。她跟傳統兩個字沾不上邊,註定是不能讓他們滿意了。不過,始終是她自己的人生,她已經讓了步,好歹結了婚,又延續了血脈,他們再多追究也沒用,她完全不理會的。”

  容六看看他那複雜的神色,笑道:“你是不是以為譚瑤是那種模範女性,一切都堪稱表率的乖乖女啊?”

  肖騰表示不否認。

  “人的偉大不可能是面面俱到的。譚瑤這樣的人,她把所有熱情和愛都給了那些最貧困最饑荒的人,對家人其實就很無情,因為根本無暇顧及,”容六道,“所以我岳父岳母和她關係冷淡,思思也交給我來帶。”

  “人無完人。終其一生能做好一件事,就已經很了不起。”肖騰也不知為什麼,竟然替她說了好話。

  雖然和譚瑤天壤之別,但他能理解她的那種不完美。

  容六笑道:“是啊。她是個好女孩來的。所以我跟她現在還是好朋友。”

  過了半晌,肖騰說:“也是辛苦你了。”

  得知容六不幸福,他原本覺得自己該會很高興。但實際上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他還是希望,對方至少是珍惜容六的。

  容六笑道:“也沒有啦。”

  “你很難過吧。”

  “不會啊,”容六笑道,“結婚之前我就知道她是什麼樣的人啊。”

  “……”

  肖騰不由地,略微有些羨慕譚瑤了。她有瑕疵的那部分也能一樣為人所愛。

  時至正午,到了哄容思回去吃飯喝奶睡午覺的點了,有無辜無害的容思小朋友在,兩家人可以比較自然地互相告別,臨走前柳凝還盛情邀請容六他們:“我們訂了晚上的海灘燒烤,有空可以過來一起啊!”

  肖璞扯了她一把,柳凝說:“畢竟長得帥,小舅子也帥啊,孕婦急需養眼嘛。”

  她倒是毫不掩飾她對男色的欣賞啊。

  傍晚的沙灘開始熱鬧了,都是早早來等著燒烤和日落的酒店住客,餐桌都布置好了,廚師們已在忙碌,燒烤架上香氣瀰漫,是新鮮的蝦蟹和魚。

  容家子女跟容六重逢,都表現出統一的冷淡來,對於小孩子們的刻意疏離,容六顯得大度,並不介意,邊等廚師烤龍蝦,邊和柳凝聊天。

  柳凝偶爾需要走開,容六便一個人坐在那,安靜地擺弄手裡的手機。

  以往他的子女們圍著容六轉的時候,他不愛搭理容六;現在他們對容六甚不禮貌,他又覺得不妥當,生出點身為主人的自覺來了。

  肖騰主動過去,搭了個話:“在聊什麼呢。”

  容六笑道:“在聽柳凝秀恩愛呢。”

  “……”

  柳凝辯稱:“我只是陳述我的生活事實!”

  “她連名字都不用了,一口一個‘我家老公’,聽得我全身都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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