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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邊田埂上一道灰濛濛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視野之中。

  他腳步一頓,喘了口氣,向著那兒喊了一聲:“蘇南?”

  片刻,怯生生的,“陳老師?”

  雜糙絆著褲腳。

  狂奔而去。

  蘇南赤腳坐在田邊,手臂上,褲腿上,半邊身體全裹著泥水,手裡捏著一支同樣泥糊糊的手機。

  她目光有些失焦,在陳知遇停在在自己身旁時,才漸漸清晰起來,笑了笑,“陳……”

  陳知遇目光沉沉,隱隱似有怒氣。

  她不自覺斂了笑容,急忙解釋:“手機掉進田裡……哦,問卷……”她往旁邊書包瞥去一眼,“問卷沒事……”

  “你沒帶腦子?”

  一怔,片刻,有些無措地別過目光,咬了咬唇。

  手指上的泥快幹了,輕輕一摳便落。

  陳知遇喘了口氣,好半晌才壓抑住火氣,“站不起來了?”

  “腳崴了。”

  他蹲下身,把她腿扳過來。

  她不自覺縮了一下,“都是泥……”卻被他抓得更緊。

  腳踝被他握住,微涼的手指輕輕用力,“這兒?”

  她“嘶”了一聲。

  “怎麼腫這麼厲害。”

  “嗯……田埂土鬆了,我急著回電話,沒注意,一踩上去就往下滑,腳陷進泥里崴了一下,不知道踩著什麼,腳掌也疼……還好水裡沒螞蟥,我最怕那個了……”

  “少說兩句,憋不死你。”

  乖乖抿住嘴,“哦。”

  陳知遇把她腿抬起來,摸出手機照著,往腳掌心看了一眼。

  半乾的泥混著半乾的血,半指長一道傷口。

  “不知道喊人?”

  “天黑了,等了半天沒人。我看見您的車過去了,喊了,您沒聽見。”

  他火氣撒不出去,嘴上越發不饒人,“你怎麼不頂個斗笠直接下田插秧呢?”

  “……”

  “不知道早點往鎮上去?你同學等你半天,你沒點集體意識?”

  她悶著頭,沒敢辯駁。

  他把自己手機往口袋裡一揣,一看她手裡還捏著一支,“……”一把奪過來,也往口袋裡一揣。拾起旁邊地上的書包,往她肩上一掛,背過身彎下腰,“上來。”

  她愣著。

  他不耐煩,“快點!”

  蘇南伸出手臂,攀著他肩膀,微一使力,爬上他的背。他顛了一下,穩穩背上,踏著荒糙,往路上走去。

  頭上漫天星斗,田裡棲著蟲鳴。

  她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

  想這一條路,永遠沒有終點。

  第12章 (12)流水

  時間裡,季風一目十行讀亂我的字句。我不敢想像在長長的一生里,我的足音能否鏗鏘。

  ——簡媜《行書》

  ·

  四周空曠寂靜,連樹的影子動一下,聲音都格外清晰。

  陳知遇腳步平穩緩慢,腳踩過野糙,窸窸窣窣。

  呼吸、脈搏,隨著他的步伐,兩人逐漸落入了一樣的節奏,一時分不清彼此。

  她本能地不敢呼吸,視線越過他頭頂去看夜空,突然就想起了小時候。

  那時的槭城還不是現在的槭城,滿城青楓,流水十里,駁船棲在岸邊,月光下,誰家阿媽端了木盆去河邊浣衣。

  她被父親背在身上,從這一棵楓樹,走到下一棵楓樹,她跟著父親唱,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阿哥是誰?於是改口,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爸到村口……門前開著碗口大的牽牛花,年邁的黃狗趴在狗尾巴糙上打呼,父親的背是一艘小船,搖搖晃晃又穩穩噹噹。

  南南,以後爭氣,不要再生病,害你媽媽擔心。

  南南,念書要學你姐姐,再機靈點……

  “陳老師……”

  陳知遇腳步一頓,“嗯?”

  “……您真像我爸。”

  “……”陳知遇被氣笑了,“我可生不出你這麼大的閨女。”

  背上的人就一丁點兒重量,比他預期得還要輕。那天在河邊抱她時就發現了,伶仃一把瘦骨,可骨子裡卻沒有軟弱只有抗爭,以及,無聲的抗爭——面對他的時候。

  “我要是不來找你,你就預備在這兒坐一整夜?”

  “……不是正打算起來去村里找人麼。”

  “全班都沒出問題,就你一個課代表出問題。”

  “……課代表要發揮帶頭作用。”

  陳知遇差點笑嗆住,“帶頭給人添亂?”

  蘇南不吭聲,埋下頭,悄無聲息地嗅了一下他身上極好聞的氣息。

  只給您添亂。

  “你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我怎麼跟你導師交代?”

  蘇南一怔。

  一句話,就把她輕飄飄的幻想一下拂滅,像人一把扯斷蜘蛛網那樣輕易。

  她小聲的,“……對不起。”

  他沒話說了。

  氣已經氣過了,只剩下心有餘悸。

  這些年,除了早些年交的那些朋友,他幾乎不跟人發展出任何關涉到離別就極易惆悵的關係。知冷知熱之人,三兩個夠了,剩餘都是點頭之交。

  人生重重苦厄,躲不過的是“無常”二字。

  然而他這傻學生有本事,太有本事了。

  如果平日裡對她諸多種種“欺負”皆是造下口業,那此時此刻此情此情,自己這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心情,大抵就是報應。

  “長這麼大,就背過我三歲大的外甥女兒一人,你覺不覺得榮幸。”

  “您是拐彎抹角說我跟小孩兒一樣,我聽出來了。”

  陳知遇:“……”

  “陳老師。”

  “嗯?”

  背上的人指了指,前方,夜色勾出一株參天古木的剪影,“往樹上綁紅布條,是這兒的習俗嗎?”

  “樹是神樹,以前宗族祭祀,要在樹上綁紅綢,設案進香。”

  “這兒應該有神明鎮守吧?”

  “山野之間,性靈之物都算是神明。”

  “……太好了。”

  “怎麼?”

  “我剛剛,看見遠處有個墳包,怪嚇人的。”

  “……所以這就是你剛剛掐我肩膀的理由?”

  背上的人笑出聲,笑聲脆生生的好聽。

  他將她往上顛了一下,“腿別瞎動!”

  “哦。”

  陳知遇有時候覺得,自己甚至不比門口那棵歪七扭八的老樹活得更有意思。

  老樹年年歲歲立在那兒,幾十年風雨之中,最不缺的,就是芸芸眾生的故事。

  可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生命被靜止在了某個節點。

  他有庸常的生活、繁雜的俗務,有每一天照常升起落下的太陽,每一年春生冬滅……

  他像是變成了一座立在原地不能移動的鐘表,指針從12又回到12,輪迴無盡。

  他擁有一切,唯獨再也沒有故事。

  山野之間,萬事萬物,皆有性靈,皆是神明。

  神明在上,他不敢自欺。

  此時此刻,未知在腳下一路延伸,那點兒隱而不敢發的焦灼與恍惚,渴望與惶恐,確確實實,就是每一段故事開始時的模樣。

  人們所謂之的——怦然心動。

  到停車點一公里的路,被陳知遇刻意拖慢的步伐拉得無限之長,然而還是不知不覺到了終點。

  村委會東、西、北三面兩層樓房,門朝南開,圍出一個院子。

  陳知遇放下蘇南,進院子裡晃了一圈,在西北角找到一個露天的水龍頭。

  “過來。”

  蘇南受傷的左腳在水泥地上試著踩了一下,腳踝鑽心似的疼,咬牙嘶口涼氣,只好右腳單腳跳著蹦過去。

  陳知遇:“……”

  他走過去,將她手臂一攙,搭在自己肩上。

  “陳老師,謝謝……”

  “麻煩死了。”

  她低低地笑了一聲。

  陳知遇擰開水龍頭。蘇南躬身伸出手,手指卻被他一把拉過去,動作有些不耐煩的粗暴。

  水澆下來,他捏著她手指,一根根沖洗。

  月光碎在清澈水中,濺在兩人像是糾纏的指上。

  他手指跟自己的一樣,有點兒涼。

  洗完,他關了水龍頭,似有若無地握了握她的手。

  “腳。”

  “腳……”她有些慌亂地往前蹦了一步,下一瞬,手臂被他一抓,繞過肩頭。

  他彎下腰,抓住她左腳,“站穩。”

  “……好。”手指緊緊按住他肩膀。

  他開了水龍頭,微涼的水從小腿肚往下淋,碰到傷口。

  “疼?”

  “疼。”

  “活該。”

  她沒說話,悄悄地笑了一聲。

  他手指用力,把她小腿、腳踝、腳背上的泥都搓下來,把她腳掌稍稍往外翻,看了看掌心。澆了捧水,糙糙一淋。這會兒看不清楚,怕沒輕沒重,決定左腳就先這樣,回酒店再說。

  “指尖踮著,換右腳。”

  “嗯。”

  她放下左腳抬右腳時,腳踝受力,頓時吃痛。

  身體一歪。

  陳知遇倏地直起身,手臂用力將她一扶。

  蘇南手忙腳亂站定,呼了口氣,才發現自己兩手扶在他腰上,他手臂,則環在自己背上……

  呼吸一滯。

  他身上帶著點兒體溫的氣息,就近在咫尺。

  心臟因一個不可能的可能,驟然山崩地裂。

  不敢呼吸,更不敢眨眼。

  時間靜止了一樣的安靜。

  水龍頭沒關,流水澆在地上。

  嘩啦,嘩啦。

  他緩緩低下頭。

  月光落在她眼裡,讓一雙清澈的瞳仁,有點濕潤,有點兒……勾引人似的脆弱。

  過了片刻,他喉嚨一動,發覺自己視線正往下移,落在她同樣濕潤的嘴唇上……

  明晃晃的渴望,無需掩飾,也掩飾不過。

  然而那念頭只是轉了一瞬,即刻懸崖勒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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