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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宛翻個身,手臂蓋在眼上,“上個月我碰見她了,孩子五六歲,被她牽在手裡。也不怕生,沖我喊阿姨,問我吃不吃糖。她就沖我笑,笑得真好看,還跟十五年前一樣。”

  陳知遇沉默聽著。

  “……走太遠,回不來了。也不知道能去哪兒。”

  程宛終於睡下,陳知遇帶上門出去。

  天快亮了,遠處建築頂上,露出淺淡的一抹暖色。風冷,從窗戶灌進來,還帶著昨夜沉濕的水汽。他抽了支煙,滑打火機,兩下才燃。

  焦躁煩悶,像是非得做點什麼不可……當一支煙抽到一半的時候,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是想打個電話。

  外套扔在了玄關,走過去撿起來,從口袋裡摸出手機。

  屏幕黑暗,摁一下沒反應,才想起來早就沒電了。

  ***

  日子是盤內容潦糙隨意的光碟,被人摁了慢放,總也到不了重要的那個節點。

  剛開學的那幾天,蘇南過得坐立難安。她明白自己在期盼什麼,又下意識去否認這點兒期盼,焦灼之下,卻越發水落石出,無所遁形。

  終於,終於到了周三上午,《傳播學實證研究探析》第一堂課。

  早上六點就睜眼,一骨碌爬起來,洗臉刷牙,吃過早餐,等第三遍整理書包的時候,才發現時間竟然過得這麼慢。

  七點半,離開宿舍,去院辦教室。

  她比平常走得更快,到教室時才七點四十。教工已經過來開了門,虛虛掩著。

  以為沒人,猛地一推。

  視野里驟然闖入一道熟悉的身影,心臟跟著漏跳了一拍。

  那身影聽見開門聲,轉過身來。

  “……陳老師。”

  “來這麼早?”他笑問。

  白襯衫,衣袖挽了起來,扣子扣得一絲不苟。臉上掛著的笑,卻與這幅正經嚴肅的打扮不沾邊。

  “過來開設備。”耳朵泛紅,她忙收回目光,低下頭,急匆匆找座位放包。

  片刻,意識到什麼:“您……您也挺早。”

  “嗯。等你來給我開設備。”

  沒敢呼吸,用了眨了兩下眼,“……我遲到了?”

  聲音帶笑,“沒遲到。不過還能更早點。”

  蘇南走到講台上,一邊打開電腦,一邊拿眼角餘光去瞥立在窗邊的人影,“您什麼時候到的?”

  “跟你前後腳。”

  七點就到了。

  快抽完了半包煙,才看見一道身影從樓前樹影下閃出來,風似的一路小跑,身上風衣的衣角,隨著她動作揚起落下,落下揚起。

  蘇南微微笑了笑,“那就好。”

  熟練地開了電腦,幫他接上筆記本,試了試音響設備,再拿上他的水杯,去走廊拐角的茶水間,幫他接熱水。

  此前做過無數次的標準流程,今次每個步驟都帶著難以抑制的雀躍,一種隱秘的甜蜜。

  “陳老師,好了。”

  蘇南把杯子放在右手方便拿取的位置,抬頭看向陳知遇。

  “嗯。”

  傻學生眼裡,只有明晃晃的自己的倒影,和明晃晃的笑意。

  “上周六,怎麼沒給我發郵件?”

  笑意短暫地滯了一下,“您沒說過年也要……”

  “給林老師發過拜年簡訊嗎?”

  “發了。”

  “高中班主任呢?”

  “發了。”

  “初中班主任呢?”

  “……發了。”

  “小學班主任呢?”

  “……也……也發了。”

  “那怎麼不給我發?”

  她愣了愣,張皇無措,飛快眨了下眼,片刻,垂下眼道歉,“……對不起。”

  他心情頓時就好起來,邁開腳步,往講台走去。

  講台上的人下意識退後兩步,下了講台,坐回到座位上——第一排,他強制要求的。

  她翻開筆記本,有點慌亂地從筆袋裡抓出了一支筆,又像是才意識到還沒開始上課,頓了頓,又放下了。

  從他的位置,能將她動作看得一清二楚。

  像小時候隔著籠子看鸚鵡,拿著肉骨頭逗京巴,或者捏著一根羽毛去逗巴掌大小的小奶貓……

  他瞬間斂了神思,有些煩躁地去抓衣服口袋裡的煙。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

  忙將剛掏出的煙一把撅斷,整了整衣領,沉肅而立。

  第11章 (11)星夜

  歡愉令我著迷,當幸福不再是分內的事業時。

  ——簡媜《秋夜敘述》

  -

  依然上課,依然被壓著進行各種稀奇古怪的“培訓”,之前攢的那些資料交了差,她又被安排著攢新的資料,周六雷打不動發去郵件,他雷打不動回復一個“妥”。

  他仍然收到花,不知哪個不知名的追求孜孜不倦,只是不再拘泥於玫瑰,桔梗、百合、薔薇、依米蘭……花樣繁多。全扔給了她。

  宿舍里單辟了一個角落,各顏各色堆在一起。只是鮮切花保質期短,沒到兩天便蔫了。

  晴天,他給她看剛剛淘換來的茶葉,碧螺春,陽光下茶色清透,只泡兩道。

  雨天,他說這天氣適合喝酒,陳年的,紹興黃酒最好。然而還有一堆資料要看,當老師沒意思。

  陰天,他說,今兒霧霾指數爆表,防霾口罩不頂用,已經在網上下單防毒面具,你要嗎,咱們開團,第二個半價。

  早上,教室里只他們兩人,開設備時,聽他打呵欠說昨晚睡得遲。問他又連夜追漫畫了?他瞪了一眼:胡說。

  中午,學生一窩蜂湧出教室,他問,像不像監獄放風?

  傍晚,操場上學生掄上球拍,他負手而立:這網球打得跟拍蚊子一樣。

  晚上,他說:滾去睡覺。晚安。

  “晚安”兩字,反反覆覆看上十遍,才覺得一天踏實下來。

  這心情無人分享,她獨自品嘗。

  隱秘苦澀,像嚼著茶葉,到最後總有回甘。

  ……

  一日一日,枯枝冒新芽,一夕之間糙色遍野,淺紫二月蘭壓了半重天。

  進入四月,桃紅柳綠,是旦城最好的季節。

  周三,陳知遇沒如往常一樣打開ppt,立在講台上,揚一揚手裡一份文件,“劉老師要占兩節課,讓你們去實地做問卷調查。”

  劉老師教調查研究方法,恰好逢上自己的研究課題要做調研,需要去兩個城市,共計23個市轄區、鄉鎮發放問卷。是個真槍實彈演練的好機會,便準備讓學生實地操作,熟悉流程。

  苦差事,但有補貼,旅費和餐費報銷,此外一份問卷能拿到30塊錢的酬勞。

  劉老師進門說明詳細要求,最後委派了蘇南和他那門課程的課代表負責統籌。調研兩人一組,負責一個區,40份問卷,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蘇南作為課代表,自然得發揮精神,讓其他同學挑完了,自己負責剩下的。

  最後,留給她的是y市g鎮,整個省都排得上號的貧困地區。

  出發時間最晚周五下午,每組學生有兩天時間。為求穩妥,陳知遇和劉老師各在一市市中心坐鎮指揮。

  陳知遇拈了支粉筆,在黑板上寫下一串號碼,“去y市的同學,遇到什麼情況,打這個號碼。每晚7點群里匯報坐標。大家注意人身安全。”

  一抬目光,卻是落在蘇南臉上。

  蘇南視線與他對上,立即低下頭去。

  和蘇南同行的是劉老師的課代表,兩人發揮苦中作樂精神,一人分了20份問卷,各自負責一片,準備著咬一咬周六一天完成,周日就能去y市的市中心逛一逛。

  g鎮偏遠,已到農村。

  蘇南與村委會的負責人接上頭,對方派了個女書記,騎一輛電動車,在田間道路穿行。

  一望無際的綠色,延伸到地平線,匯入遠處綿延起伏的山巒。

  田對岸有棵參天古木,樹枝上繫著紅布條,在風裡招擺。

  真發起問捲來,才發現這事兒遠不如想像的容易。如今還留在農村的,多是已上了年紀的老人,語言不通,文化程度不高,加之問卷題目設計得曲高和寡,比劃半天,簡直雞同鴨講……蘇南無法,只得逐題逐題地拆分講解。

  中午在書記家吃了頓飯,下午書記有事,蘇南只能自己步行走訪。

  暮色一重一重壓下來。

  問卷還剩下5份,蘇南給自己打氣,沿著小河堤岸一路小跑,往下一家去。

  ***

  7點,陳知遇往調研群里發了條消息:分享地址簽到。

  挨條挨條消息蹦出來,陳知遇對著名單一個一個核對,最後……

  沒蘇南的。

  翻出跟蘇南一組的劉老師課代表,撥了個電話,剛“餵”了一聲,那端便傳來課代表泫然欲泣的聲音:“陳老師,我聯繫不上蘇南了!”

  心裡一個咯噔,按捺住情緒問詳細情況。

  課代表說兩人約定了6點在鎮上碰頭,再坐計程車一道趕回市內。6點沒等到人,給蘇南打了個電話,沒人接。等到6點半,這回乾脆是暫時無法接通。她心裡沒個主意,一邊打電話一邊等,等到7點,正打算跟陳知遇匯報這件事。

  陳知遇飛快往表單上瞥了一下,記下地址,安撫課代表:“你現在鎮上找個正規酒店住下,不要亂跑。”

  安排好課代表,又給村委會撥了個電話。村委會說是蘇南6點半到村委會去了一趟,給付了酬勞,之後人就走了。

  陳知遇在群里囑咐各位同學晚上留在酒店不要隨意外出,自己迅速下樓取車,開往g鎮。

  天已經黑了,沿路大片空曠的田野,黑暗之中,幾星燈火。

  40分鐘,陳知遇抵達村委會,然而村委會已經下班,黑燈瞎火。

  路旁稀疏立著路燈,好些已經壞了,成群飛蟲聚在光下,嗡嗡地往燈泡上撲。

  下了車,捏著手機,沿道路緩緩往前,視線掃過黑沉的湖面,森森樹影,還有風裡搖晃的蘆葦杆。

  “蘇南!”

  四下空曠,風聲略過耳畔,只有他一個人的呼喊。

  心急如焚的滋味,算一算,已有多年未曾體會過了。

  人生何來絕對?

  只有你以為每一次已準備好時,猝然發生的意外、驚喜、機遇。

  人不是靠著點兒“不可預料”,來給自己平庸無趣的生活增添註腳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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