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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垂下頭,無言的悲哀使我覺得鋼琴是樂器中最令人寒冷的聲音。

  卡車走了四十分鐘,到達老溝金礦,也稱胭脂溝。我曾讀過宋小濂的《北徼紀游》,粗略知道李金鏞創辦金礦的情形。當年晚菘青青、瓜壺滿架、礦丁往來的情景不復存在了。我們看到了一艘廢棄已久的採金船,看上去斑駁不堪,備受歲月侵蝕。黃金的採掘使老溝一帶到處都是低緩的堅硬的沙丘。據史料記載這裡曾有俄jì日jì出入於常年不見女人的礦丁的屋中。誰都能想像得出這苦寒之地礦丁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我和西暘沿著金溝走了一刻,然後又回到卡車上。返青的火燒木和廢棄的金礦都使我減少了看白夜的興趣。我甚至覺得千里迢迢和馬孔多一同看白夜有點附庸風雅的味道。

  傍晚五點二十分卡車在經過了一大片挺秀的樟子松林後,疲憊不堪地駛進北極村。車停在防火檢查站門口,那是間塗著黃粉的房子,周圍是興旺的灌木叢。糙和野花的氣息撲鼻而來,鳥的叫聲也依稀可聞。一個穿白色制服的交警招呼司機下來進行車輛登記。司機登記完上來說:“我們是第三百零一輛。這么小的村子已經有兩萬人了,你們看,縣委把交警都調到村里來了。”

  我們按預先安排好的那樣先到北極村林場食堂吃飯。席間聽負責接待的當地朋友說,北極村的所有旅店都已客滿,許多老百姓家也住了人。個體飯店一撥撥地接待人,青菜水果價驟然飛漲。一些攤販隨之在街角和江邊支起了攤子,賣煎餅、餛飩、茶雞蛋、玉米面發糕、鹹魚等等。我插話問他江邊都有什麼活動?他興奮地漲紅了臉說:“江邊拉了好幾串彩燈,縣委派來了樂隊,柈子早幾天前就運到了,晚上點起簧人盡興跳舞吧。”他那種作為主人的自豪感溢於言表,而我對彩燈的出現則深惡痛絕,溫馨的白夜中彩燈那多變的光芒將大煞風景。

  飯後是晚上七時許,太陽還明晃晃地懸在天上。西暘和當地老百姓去田野里認野菜,他怕中途在荒無人煙的地方擱淺以備不測。漂流隊的另外幾名成員圍在一起打橋牌。我和馬孔多沿著小路朝村子走去。北極村在夏至前後已不是一個沉寂的村子了,異鄉人的影子到處可見,當地老百姓有的在田間勞作,有的在屋子中忙家務,還有的在街頭巷尾兜售東西,儘管如此,本地人也顯得寥寥無幾。我們經過了氣象站和敬老院,氣象站的白房子沐浴著不死的天光,光彩照人。敬老院那用藍柵欄圍起的院子裡有一些老人在散步,他們當中有的是當年在胭脂溝採金的老礦丁,如今都駝了背,老眼昏花,行動遲緩。他們享受白夜的日子不會太久了。

  我和馬孔多不由自主地走進敬老院,和一個八十七歲的老人攀談起來。他很厲害的駝背與他眼睛中那不屈的光芒形成了鮮明對照。他拄著拐杖,沒有一絲頭髮,白色的鬍鬚微微拂動,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我大聲問他是哪裡人,他回答是山東人,闖關東來的。又問他為什麼孤身一人,他頓了頓拐杖說:“老伴死了,倆孩子一個淹死了,一個嫁到南方去了。”

  “那你怎麼不跟閨女到南方去?南方水土好,養人哪。”我說。

  “南方老下雨,我不去那兒,天又熱。漠河這個地方我呆服了。”他用極富挑戰性的目光望著我,“南方人沒力氣,因為他們老出汗,北方人冬天烤爐子,烤出了一身的力氣。”說著,還蹺了蹺並不利索的腿,暗示他很有力氣。他口齒清楚,牙還沒有全落盡,只是耳朵有些背了。他問我們打哪兒來,我說哈爾濱。老人的眼裡迸發出狡黠的光彩:“一九三八年我路過哈爾濱(他將“爾”念成“拉”),道外有個桃花巷,有名的jì院都在那兒。城中心有賣大列巴的,跟鍋蓋那麼大。”他試圖做個手勢,但失敗了。“松花江水那個混漿漿的呀,簡直沒法跟黑龍江水比,現在哈爾濱還那樣嗎?”

  “除了沒有jì院外,大麵包還有,松花江水也是混漿漿的。”我說。

  “哼,jì院沒明的,還沒有暗的嗎?這東西可封不住。”老人頓了頓拐杖,問我們在這裡要住幾天。馬孔多告訴他我們是來看白夜的,之後他要到黑龍江源頭進行漂流考察。老人興致勃勃地問;“是放排嗎?”

  “坐橡皮船。”馬孔多說。

  “那你們可得小心,黑龍江看著平,實際上險段也不少。到呼瑪那一段有個黑龍口,黑龍就臥在水底,水流急,漩渦大,以前還吞沒過大船呢。”他又問,“你媳婦也跟著去?”

  馬孔多笑著搖搖頭。

  老人吐了口痰贊同說:“這就對了,別讓女人跟著上船。”

  馬孔多衝我扮個鬼臉。

  老人又說:“我怎麼看你看不太清,看你媳婦卻看得清清楚楚?你閃來閃去的,走了魂似的,漂流要小心啊。”

  馬孔多嚇得白了臉,我也陡然恐懼起來。老人不像其他人那樣對馬孔多視而不見,可他卻看不清楚馬孔多,能看清我,這豈不是咄咄怪事!

  “你怕死嗎?你活了這麼大年紀了。”馬孔多問。

  老人笑了,“這還用問嗎?能活這麼大歲數,就是怕死啊!要是不怕死,我早就不活了!”他咳嗽了一聲,“一想到人要死,我就哆嗦,等死的日子可真不好過。”

  我們又隨老人到他居室里聊起來。屋子不大,裡面對稱放著兩張床,床單很整潔。東西兩面牆上各貼著兩張楊柳青年畫,一個是童子抱魚,另一個也是童子抱魚,只不過魚擺尾的方向不同,畫面大同小異。老人指著他對面的床說:“這個老弟比我小六歲,愛吃愛喝,愛吹牛,講故事誰也不是他的對手。”

  “他現在去哪兒了?”我問。

  老人一捋鬍鬚沉吟笑道:“他迷上了爛杏,到爛杏那兒陪她說笑去了。”

  “爛杏是誰?”我大惑不解。

  “爛杏就是爛杏,是這院裡的一個老妹子,六十八了,笑起來還嘎嘎的,年輕時沒少風流呢。”老人說著,將床頭一口紫色木箱打開,從中取出幾樣陳年舊物。其中有一方紅色瑪瑙石,透明若水,艷似殘陽,老人說是五十年前在洛古河那兒撿到的。還有一條油漬遍布的豬皮帶,又寬又長,扣眼已經爛了,老人說那是他女人當年親手fèng制的。馬孔多用手撫了撫皮帶,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開始向老人詢問當年採金的情況,俄jì好還是日jì好?這時天色轉暗,是九點多鐘的時候了,太陽下山,微微的白光透進屋子,柔和的光影印在白牆上。我示意馬孔多該去江邊,西暘他們也許等急了,馬孔多這才依依不捨地告辭。

  我們加入了絡繹不絕走向江邊的人流。有閒狗擦著人的褲腳跑來跑去,聽得見江邊傳來鼓樂的聲音。

  站在北極村的土崗上,可以望見狂歡白夜的情景。沙灘上攏著十幾堆髯火,橘黃色的火焰分外嬌艷。沙灘上空果然扯了一片五顏六色的彩燈,樂隊在敞篷汽車上高高地奏著響亮的樂曲,一些人擁做一團跳舞,而更多的人是站在外圍觀舞。觀舞人數的劇增使圍內跳舞者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小,最後他們就像蜜蜂一樣抱成一團,分不清對數。沙灘旁邊那條平靜的江就是黑龍江。江面上沒有月影,沒有船和鳥,那般的和平,我甚至都聽不到江水流動的聲音。我和馬孔多來到沙灘上。人簡直太多了,出售旅遊紀念章的棚子燈火通明,白色的棚頂使它看上去像是一座靈棚,充滿了祭奠的氣息。另外一座燈火通明的棚子是出售“白夜節首日封”的,棚子門前也涌動著疊疊的人。我倆有些失落地貼著江邊走了一刻,後來在一簇黃火旁碰見了西暘。西暘建議我們去跳個舞,他的手中握著一個啤酒瓶。我提醒他到呼瑪境內的黑龍口要格外小心,因為敬老院的一個老人說那是個纏人的漩子口。西暘點頭稱是。

  我和馬孔多打算找一處清靜的地方,就朝岸邊的灌木叢走去。繁雜的葉片當胸擦過,簌簌地響。腳下的糙柔軟濕潤,我們朝深處走去。這時馬孔多忽然扽了一下我的手,指著前方讓我看,結果我見到了兩個人赤膊接吻的情景。他們那種如饑似渴的樣子肯定要有更深一步的接觸。我們只好知趣地退出來,穿過熱鬧非凡的人群,沿著江一直向北走,直走得滿眼是自然的景色,不見了彩燈,不見了人影,也聽不到聒噪的音樂為止。我和馬孔多坐在沙灘上。我說,要有一堆簧火就好了。馬孔多連忙點起一支煙,將紅色的菸頭對準我:“這也算簧火吧。”他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柔和。

  那才是真正享受白夜的地方,多年來我和馬孔多一直夢想這個時刻的出現。對岸俄羅斯的山巒黑魆魆的,山頂上的星星卻光彩奪目。是十點鐘的光景了,亮帶仍然顯眼地橫貫天際,雖然沒有極光出現,但白夜的味道越來越醉了。沒有了黑夜,腳下那蜿蜒曲折的路也就沒有隱遁的可能性了。沿著這樣的路走下去,可以望見高大的木刻楞房屋、幽深的水井、廣闊的菜園、四散的豬舍和懸掛於屋檐下的辣椒、大蒜、魚乾。有的人家的木樟子上搭著充滿江水氣息的魚網,那銀白色的網眼裡還夾雜著碧綠的水糙。哦,白夜照臨每一家窗欞,每一寸和平的土地。我和馬孔多擁抱在一起,是那種並不狂熱的摯愛的擁抱。就在這個極其動人的時刻,我忽然提出了一個可笑的問題:“你攜一年輕女子去土拉故了?”

  馬孔多有氣無力地放開我,垂下頭,哀衷地看了我一眼,“那個小人又給你來信了?我不明白他追求女人為什麼要採取這樣一種方式。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士拉故,他接待我們又是如此熱情。他應該明白,你不接受他,並不是由於我的問題。”馬孔多看上去有點垂頭喪氣,“在掃人興上你是始終不渝的。”他點起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然後抖抖袖子站起來朝高崗走去。我獨自坐在那裡,看著馬孔多縹緲的身影,那形單影隻的樣子令我想起站在汨羅江邊的屈原,這個不祥的聯想很快使我陷入無底的黑暗。午夜時分天黑了,馬孔多的影子不見了,這是北極村白夜中最真實的一幕,它要以一小時的黑暗為代價,來展覽一場更為嬌嬈的日出。我設想著馬孔多在黑龍江漂流的情景,沒有女人的旅程會使他鬱鬱寡歡。這時馬孔多忽然回到我身邊,他用唇吻了吻我的耳垂,說:“咱們在此分手吧,我看見了一個女人,她將和我遠行。”

  我沒有說什麼,但淚水卻流向面頰。

  “不想知道她是誰嗎?我真應該告訴你,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了她。我剛走上高崗,就看見了秋棠,她說她一路找我找得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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