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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敲門,是西暘。

  “一切都談妥了?”我問。

  西暘微微點點頭,在沙發上坐下來,點起一支煙,我連忙為他沏了杯茶。

  “有件事我想請馬孔多幫忙。”西暘說。

  “他能為你們做些什麼?”我很吃驚。

  “我們這次漂流,有一個攝製組跟隨,沿途採風,民俗禮儀、地理風貌等等,想請他客串個節目主持人。馬孔多歷史知識豐富,談吐不俗,他勝任得了。”西暘彈菸灰的動作很優雅。

  “這事你最好親自跟他講,馬孔多這人你又不是不了解。”我說。

  “還是你跟他說比較合適。他不漂全程,到了黑河就可以讓他回返。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你和馬孔多的旅行該結束了。”西暘很嚴肅地看了我一眼,他那鄭重其事的樣子令我陌生極了,“你本打算和馬孔多繼續旅行下去?”

  “我只是想陪他來看白夜。離婚那天他曾對我說,咱們最後一同去旅行一次,去漠河看白夜吧。我當時拒絕了他的要求。這次他有機會來找我,我就帶他出來了。”

  “是這樣。”西暘起身告辭,“明天我們一同乘車去北極村,白夜之後你就獨自返哈爾濱吧,馬孔多將和我們一同漂流。”

  “試試看吧。”我說。

  “一定能成的。”西暘鼓勵道。

  馬孔多回來時已近黃昏。事實上漠河夏至前後是沒有黃昏的。晚上六點多鐘天仍然很亮,太陽懸在空中,沒有墜落的意思。馬孔多滿身植物氣息,好像剛從叢林中鑽出來的野人一樣。他手中還拿著把紫白紅黃的野花,他鞠著躬,故意拉長聲調將花獻到我面前:“小姐,我是多麼愛你,請答應我的求婚。無論貧窮富有,我們都將廝守在一起……”

  我捧腹大笑,馬孔多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記仇,會取悅女人。他說這一天他在外面吃了兩頓飯,全都是水餃,很香。他還說山上有一片白樺林,許多樹由於冬天大雪的壓伏而彎了腰,遠遠看去像是一個個白色的拱門,許多飛禽就從中飛來審去。趁著他情緒高漲,我和盤托出了西暘的計劃。在他皺眉的那一瞬間我不失時機地點撥:

  “馬孔多,你可不要因小失大。你只漂到黑河,又在電視上露了臉,將來你比現在會更有名氣,許多出水芙蓉的女子也會任你花前月下的。”我充分發揮自己在攻擊馬孔多上的超常智慧,“你們可以隨處宿營,圍著黃火吃烤魚、烤野鴨或山雞,也許入夜在帳篷里還能聽見熊的腳步聲。當然,最重要的,你們要經過一個古戰場,會看見長有七個腳趾的少數民族與異族抗爭的遺址,你也許會發現箭矢、盾牌、破爛的號角等古物的。我肯定,你將大有收穫。”

  馬孔多嘟起嘴,這是他心有所動的一貫表情。他思謀了半晌,突然舉起了右臂。當然,這是他贊同某項事情的舉止,他同意了!

  我遞給他一杯茶,自己拿起西暘喝剩的半杯:“來,為偉大的馬孔多乾杯,為了漂流的成功乾杯!”

  馬孔多一飲而盡,咂咂嘴,說要找西暘聊聊去。我將他送到西暘門口,他有些羞澀地站在那兒,一言不發。西暘木訥地問我:“馬孔多還沒回來?”

  “他不正在你眼前嘛!西暘你可真好眼神!”我興高采烈地推了馬孔多一把, “你不是要找西暘聊聊嗎?你們要一起漂黑龍江了,好好商量商量一些細節。我走了,你們談吧。”

  西暘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馬孔多,好久不見,請進。”西暘做出一個禮讓的動作,可那時馬孔多已經溜進室內,西暘的彬彬有禮看上去有點虛偽和滑稽。

  晚飯後漠河縣委在北陲飯店和文化宮之間的空地上舉行了迎白夜露天舞會。站在二樓可以清楚地看到樓下的情景。樂隊正在起勁地演奏一首節奏明快的快四步舞曲,十幾對男女快速旋轉著,但大多數人都在圍觀。我看見馬孔多鬼鬼祟祟地在人群中串來串去。有一刻他還踮著腳尖朝樂隊拉小提琴的姑娘張望,樣子像個企鵝。馬孔多的矮小給他帶來了諸多不便。舞會一直到二十一點還沒有結束的跡象,蚊子倒是三五成群地飛來,我不得不抹了些避蚊油,然後準備下樓身臨其境地感受一番。剛走到飯店門口,恰好碰上西暘,我便問:“剛才你和馬孔多談得怎樣?”

  “還好。”西暘說,“他非常高興能加入漂流隊。我也一樣高興。只是有一點我必須提醒你,漂流是件危險的活動,在排除諸多浪漫的成分外,死亡的因素還是存在的。”

  “死亡?”我說,“別想得那麼可怕!”

  “必須這樣設想。”西暘劃著名火柴,用掌心護住,點起一支煙。微風把鄰近的兩棵松樹身上的松脂氣吹下來了,清香得很。天空是深藍色的,白夜前夕的漠河清純明麗,遠山那幽幽的暗影又似一縷不經意的哀傷掛在天空的珠簾下。哦,死亡,不!

  那一夜我和馬孔多睡在一張床上。在那樣的夜晚拉上窗簾是最愚蠢的舉動,所以我們把窗簾全部卷至牆角。明亮的玻璃窗把明亮的夜晚推到房間,使房間充滿了本不應有的光明。白夜仿佛提前降臨了。我們幻想著漁汛、出其不意閃現在大庭廣眾面前的母鹿以及動人的黃火。我們相互撫摸,感受著肌膚之間的喁喁私語,想像著時光再流逝幾十年後,我們都將成為兩具不知身在何方的殭屍,一切的怨氣和不解也就渙然冰釋於溫存的擁抱之中了。借著滾滾而來的仵逆黑夜的銀白色光芒,我們重溫了世上男女本應有的歡樂,更確切地說是一種男女之間的和平,淡淡的永恆的和平。對時光殘酷的設想和出人意料的溫存使我們流下了眼淚。我們終於在分別後首次達到了一種傷感的和諧。我倒在馬孔多懷裡,沉沉睡去。

  永別的白夜

  六月二十一日對於地球是一個特殊的值得紀念的日子。在這一天,太陽將它金色的觸角幾乎全部移到北半球,在這一天,生活在高緯度村莊的人們將徹徹底底感受到他們生活在一個徹頭徹尾光明的世界中。我和馬孔多早晨醒來後有些悵然若失,我們迅速從床上分開,各自用衣服裝扮起來,然後出現在公眾面前。早餐一如昨日,豁著邊的油膩膩的碗以老朋友的身份出現在面前,我們象徵性地吃了一些。飯後,天有些陰,西暘到房間來通知午後三時動身。問他為什麼那麼晚,他說上午恐怕有雨。

  “馬孔多,你還有什麼要問西暘的嗎?你們明天就要出發了。”我說。

  西暘順著我的目光去看馬孔多,他對著我目光所及的地方說:“一切都已準備就緒,你只需跟著走就是了。”

  馬孔多吐吐舌頭。西暘告辭了。

  西暘預料得不錯,上午九點一刻,天落了雨。馬孔多赤腳坐在沙發上抹避蚊油,我則百無聊賴地擺弄手電筒的電池,裝上卸下,卸下又裝上。

  馬孔多忽然輕聲對我“哎——”了一聲,他很少叫我的名字,在他的生活中,我就是被千呼萬喚的哎。

  “昨夜如果使你有了孩子,我會非常難過的。”他說。

  原來他為此悶悶不樂!我說:“絕對不會!”

  馬孔多的眼睛又充滿了神采,那種忐忑不安的表情取而代之以鎮定自若的神態, “我只是不想給這世界留下我的血液。”

  “是孩子。”我說。

  雨下了一個多小時就住了,天豁然亮堂了。雨後的白雲縹緲地點綴著藍色的天空,不遠處的山蒼翠欲滴。許多車輛在午後潮濕的空氣中朝北極村出發。西暘帶領漂流隊的小伙子們往卡車上裝東西。西暘他們已退了房間,他們在北極村盡享白夜後將直接驅車到黑龍江源頭,所以北極村之夜將是我與馬孔多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對於別離我已習以為常,但馬孔多這次離去卻使我惆悵。我把屬於他的東西一一打點好,又將自己行囊中的手電筒、望遠鏡、蠟封的火柴、香菸、避蚊油等統統給了他。我也退了房,希望歸來後直接趕到車站,不想獨自再嗅到北陲飯店裡與馬孔多同居的房間的氣息了。

  午後三時我們分乘兩輛卡車出發了。西暘讓我和他坐在一起,而馬孔多則在另一輛車上,反正我和馬孔多也沒更多的話可說了。卡車司機打開錄音機,西暘遞了一盤很有情調的鋼琴曲磁帶,行雲流水的音樂很快把我的心與車窗外的景色相融在一起。西暘突然指著外面一片經歷一九八七年大火的過火林說,看見了嗎?那些沒有被採伐的火燒木已經返青了。那是一片至少有半個世紀生長期的落葉松,儘管它們的樹幹仍然掩不住大火所留下的蒼黑色疤痕,但它們的枝枝椏椏卻抽出了耀目的新綠。高緯度植物的生命力如此旺盛,五年之久的表面死寂狀態被燒不死的根給催發出了蓬勃生氣。這些僥倖存活下來未被伐掉的樹木證明我們已經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歷史性錯誤。火災之後,輿論界大談特談官僚主義對經濟建設的嚴重危害時,似乎沒有人去關心那些已經被火燒過的樹木該怎麼辦。一個由許多人組成的專家考察團奔赴大興安嶺,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認為火燒木已經毫無再生的可能了,於是一場搶運火燒木的戰役在大興安嶺打響了。整整三年時間,那些被宣判了死刑的樹木永遠離開了大興安嶺這片豐饒的土地,它們被截斷,一車皮一車皮地屍體般地被運往他鄉。沒想到幾年後的今天,那些所剩無幾的過火林卻帶著辛辣的微笑孤傲地復甦了。我對西暘說,從塔河到西林吉的火車上,聽到兩個老大興安嶺人發過這種牢騷了,他們說當地有一個林業專家曾及時提出了自己的觀點,認為高寒禁區的林木根系茂盛、深扎泥土之下,具有永凍層,根是不會被燒死的,只要根不死,幾年春雨的滋潤和林地上豐富的腐殖質會促使樹木復甦。然而他的意見由於勢單力薄而寡不敵眾,沒有人科學地採納他的意見。真理在這種時刻被上帝放逐天涯海角了。

  司機加大油門參與了我們的談話,他是個粗人,他的話加了不少的髒詞:“媽拉個X的,這幫書呆子也不向老百姓調查調查!有經驗的老林業工人都預言過火木有返青的機會,可沒有人信他們的話,因為他們是大老粗。我們搶運火燒木的時候,幾個離了休的老林業工人就聚在一起喝老酒,喝多了就哭,說幹了一輩子沒給子孫後代留下幾棵樹,他們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我兒子十歲了,我不能讓他在這兒呆一輩子。有山沒林的,跟寡婦守孤燈一樣,有什麼前途呢!走囉!”

  卡車把我們載入劫後餘生的森林中,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不敢去看那滿眼的綠。那種犧牲了其它的綠而獨立於世的綠木,每一棵都可以成為一座紀念碑。歷史的錯誤就在於它永遠沒有挽回的餘地,如同一場失敗的婚姻,一局走向窮途末路的殘棋,說什麼也回天乏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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