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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起大火,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怎麼沒經歷過呢?火是從西林吉燒過來的。那幾天大風不斷,火快到瓦拉干、繡峰的時候,塔河鎮裡就到處濃煙,十米之內都難辨人,狗天天叫,老百姓一看見火頭就往呼瑪河邊跑,沙灘上到處是人,黑壓壓的,大多數人家把值錢的東西都放進地窖了。”

  “當時沒有想到會死嗎?”

  “死?”她遲疑地重複了一下,似乎有些困惑,“死也就死了,誰能說得清楚呢?江浙一帶許多修鞋匠來大興安嶺掙錢,錢倒是沒少掙,可命也搭上了,火頭一來他們就挑著擔子往山上跑,百分之百都死了。”

  “想起來仍然心有餘悸?”我問。

  “可不是嘛,現在一發現空氣中有煙,就怕得不行了。”她用一隻花瓷盤揀了四隻燒餅,對我說,“這么半天了,看看你的那位朋友吧。”

  我端著燒餅來到前廳。馬孔多已經吃飽了,他正平靜地吸著煙聽雨聲。我問他還需要燒餅嗎?他搖搖頭說不必了,那碗湯已經使他恢復了體力。

  老闆娘端來一碟醬豆,她換上了一套橘黃色的衣裳,沒扎圍裙。馬孔多盯著她天使般的面龐。她的眼睛現出困惑:“你那位朋友走了?”

  “喏——”我用嘴努了一下馬孔多,“那就是他。”

  老闆娘揉了揉眼睛,說:“難道我——”

  “他就叫馬孔多。”我說,“一個考古學家。”

  馬孔多現出極其溫柔的表情,一如他以往求歡時的神態。他向老闆娘伸出手,但她卻視而不見,她只是貪婪地望著我,樣子有點像個同性戀者。

  “請問你的名字?”我問。

  “秋棠。”她將醬豆擺上桌子。

  “秋棠,可不可以讓馬孔多進裡面烤烤爐火,他的衣服還沒幹透。”

  秋棠眨眨眼睛:“沒問題。”

  馬孔多以極其敵意的目光打量了我一番,憤憤地進裡屋去了。我坐在他的位置上,而秋棠則坐在我的對面。她將一根筷子豎在我面前,問:“看得見嗎?”

  我點點頭,她就起身去窗台那拿了兩個酒盅,又返身進灶間取來瓶玉泉白酒,說:“咱們喝兩盅。”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時間還來得及,不會耽誤你上車的。”

  秋棠嫌室內光線太暗,她拉亮了燈,我見天棚下吊著兩盞馬奶子形狀的燈,燈光非常柔和,很有點情調。而秋棠的髮髻、膚色和眼神也有點像日本女人。

  我們幹了一盅酒,頓時感到熱乎乎的。

  秋棠說:“你不想一個人去看白夜嗎?我擔心馬孔多會著涼生病,也許他要留在塔河。”

  “他病在這兒,誰照顧他呢?”

  “當然是我了。”秋棠給兩個酒盅都滿上了酒。

  我吃醋地說:“你這麼漂亮的一個女人照顧他,你丈夫會生氣的。”

  “我丈夫他不介意,他巴不得我找個男人呢。”秋棠用手捋了一下劉海兒, “要是他現在回來,撞見我和一個男人在一起,正中下懷。”

  “他心理變態?”

  “不,他有個相好的,比我大三歲,是個寡婦,在家當裁fèng,有兩個孩子,離我這不遠。他天天和她睡,到我這裡吃飯。那女人把他迷得不行,他要和我離婚去娶她,我不同意。”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離婚呢?”我問。

  “我還愛我男人。我想他新鮮幾年之後就能回心轉意。他說那女人比我強多了,我想不透。人沒我俊,腳長得像鴨掌,而且還是黃牙齒、薄耳垂,大概上了床浪得很吧。”秋棠輕輕嘆了一口氣,又幹了一盅酒,弄得兩腮絆紅。

  我說:“我更不能讓馬孔多留在這裡,何況這次是專程來看白夜的呢!”我挾了一粒醬豆,對它的味道讚不絕口。

  秋棠笑了:“你那麼捨不得他?”

  我說:“我只是不想和他在塔河分手,這是個缺乏詩意的地方,到處都亂糟糟的。”

  秋棠順下眼睛,低低地哦了聲,然後說:“塔河。”

  雨仿佛小了一些,窗口也亮了,似乎有行人的影子從窗前飄過。我感到是出發的時候了,就進去召喚馬孔多一起上站,不料他已偎在火爐旁深深地睡著了。他的臉膛看上去極其平和,他把手擱在胸脯上,樸實得像個牧羊人。我已經有很久沒有見到他這麼香甜悠長沉睡不已了。開往西林吉的火車離塔河很近了,我感覺它已駛過塔爾根,正咔嚓咔嚓地穿過雨后蒼翠欲滴的原野,向沿途的旅人揚起熱情的臂膀。馬孔多和我曾是多麼熱切盼望雨後的旅行啊,濕潤的空氣,散發著濃郁的植物氣息,小鳥的叫聲特別誘人,還有沿途不期而至的水鴨子、野兔、山雞,是多麼鼓舞人心啊。旅行的興奮促使我搖醒了馬孔多,他揉了下眼睛,將手伸向我,我拉他起來,他輕若雲絮。哦,可憐的人!

  我們告別秋棠,推開店門,這才發現陽光已經射向水窪,但潮氣仍在塔河街頭四處瀰漫。不甘寂寞的生意人推著滿載貨物的架子車走出家門,雞也一路小跑著奔向垃圾堆。

  我們倆準時抵達車站,然而火車並沒按時而至,要晚點一小時十分。我們像兩隻又蠢又笨的候鳥懷著誤判春天來臨的感覺大失所望地互相看了一眼,無精打采地靠在出站口那濕漉漉的綠柵欄上。

  “知道為什麼晚點嗎?”馬孔多問。

  “下雨的緣故,火車不好開。”我說。

  “聰明。”馬孔多點起一支煙,不無嘲諷地挖苦我,“什麼時候你能不這麼高智商。”

  “床上。”我說,“那時低智商。”

  “未見得。”馬孔多快意地噴出一口煙,嬉皮笑臉地說,“打個折扣還可以。”

  “當然,比起有些女人,我就算是敗壞了你的胃口。”我像青蛙一樣氣鼓鼓地說,“以後不會再吊你胃口了。”

  馬孔多用手指劃了一下我的臉龐,這是他道歉的一貫動作。

  “我把煙盒落在榮興清真飯館了。”馬孔多說,“你在這兒等著,我把它拿回來。”

  “親愛的——”我陰陽怪氣地拉長聲調,“你不是一向以真實自詡嗎?”

  “好吧,實話實說,我想看看秋棠。”馬孔多將煙扔進一個渾濁的水窪里,指著一個拄著拐杖的老頭說,“到了這般年紀,我會什麼想頭也沒有了。”

  我點點頭。我說:“你去吧,在爐火旁做愛肯定很有情調,只是別誤了火車。”

  馬孔多一邊申明“只是看她一眼”,一邊喜不自禁地將他那個沒什麼內容的旅行包扔給我,像發情的獅子一樣朝榮興清真飯館去了。

  該死的晚點列車!我將脖子仰得高高的,看晴朗的天空。饅頭形的白雲就跟秋棠的髮髻一樣俯視著我。騎自行車的人將鈴聲鬧得很響,一列貨車伴著刺耳的汽笛進站了。

  時光從大街小巷悄悄流逝。半小時過去了,我猜測馬孔多和秋棠正在興頭上,所以就大聲給自己唱幾首歌。茫然唱了一刻鐘,看看手錶,估計該是他打道回府的時辰了,於是眼前就出現馬孔多緊閉著嘴巴穿衣的情景。這樣想著,遠遠看見清真飯館藍色的幌子平靜地垂在屋檐下,一個男人急匆匆地從裡面出來,他戴著不合時宜的炫目的白手套,這引起了我特別的注意。他是這店的顧客還是秋棠的什麼人?他如果是秋棠的丈夫,會不會一時惱怒將馬孔多給揍一通?晚點火車已經要按晚點的正點進站了,我飛快朝那家飯館跑去。店門敞開著,我嗅到了屠宰場才有的血腥氣。六張桌子板著老面孔呆在原處,馬奶子形狀的燈虛弱地放著光。我衝進灶間,見馬孔多正站在火爐旁打哆嗦。他的腳下,是秋棠那美麗的屍首。秋棠身上有多處刀傷,臉倒是沒有傷痕,蒼白美艷,她身下的血發烏了。

  “你殺了秋棠。”我拉了一下馬孔多那冰涼的手。

  “我從來不會殺女人的。”馬孔多戰戰兢兢地說,“是她丈夫殺的,他戴著白手套,就當著我的面。”

  “他撞見你和秋棠做愛了?”我不敢再看秋棠一眼。

  “恰恰相反。”馬孔多說,“我一進來就發現秋棠和一個男人滾在一起親熱。那男人做完事,就凶相畢露,他戴上白手套用刀刺秋棠的胸脯。我大聲制止他,他一點也不理會。秋棠這時發現了我,她大聲呼喚我,我丈夫要把我殺了,快救我呀,馬孔多!”

  “你為什麼不去救她?”

  “因為我從沒見過人殺人。我想看看人是怎麼殺人的。”馬孔多說,“那把匕首被扔進爐膛里了,它要被燒毀了。”

  “我們趕快走吧,否則你會被那個殺人犯給殺了!”

  “我是目擊者,我要報案。”

  “可是我們的目的不是當證人,而是去漠河看白夜!”我說,“何況到了法庭你說得清楚嗎,你為什麼不阻止他殺人?”

  馬孔多囁嚅道:“看完人殺人,想救她已經晚了,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我強拉硬拽將馬孔多拉出榮興清真飯館,我用胳膊輕輕帶上門,讓血腥氣暫時不要衝出屋子,也不能讓我的指紋留在門上。一切都會結束的,會有人發現秋棠的屍首的。

  我和馬孔多走向檢票口的時候,火車已經進站了。我們做出鎮定自若的樣子。塔河是個大站,下車的人很多。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臂戴黑紗捧著一個骨灰盒走下來,立刻就被一堆披麻戴孝的人給圍住了,他們的哭聲給出站口增添了悲涼氣氛,無疑那是個客死異鄉的人。這真是個晦氣沖天的日子,我們總是與死亡不期而遇。我們走上七號車廂,車廂里的人已經不多了,我們擇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馬孔多有氣無力地一頭趴在茶桌上。出站口那裡的人由密漸疏,陽光將月台照得遍地生輝,去西林吉的火車終於在一聲憂怨的嘆息中駛出塔河站,我的心漸漸踏實起來。殺人魔城畢竟在我們的生活中已成為昨日的風景。當植物越來越繁茂的景色妖燒地出現時,我溫柔卻是果斷地推了推馬孔多,我說:“看窗外的景色多迷人。”

  馬孔多將頭抬起來,淚流滿面,他失態地大張著嘴問我:“生命就這麼不堪一擊?”

  我說:“記得你跟我說過,有一次你們在挖掘一座明朝的房屋遺址時,突然發現牆角處有一具男屍。儘管只剩下了骨頭,但這些骨頭卻被麻繩纏繞著,可以想見他死前是被人五花大綁著。你當時不是感嘆過:生命可以以任何一種方式結束嗎?既然如此,平靜地死去和被人謀殺其終極意義不是一致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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